接通外公的电话时,他说我在你家的老宅子里。我心头一惊,你怎么在那里?他说这院子已成了一片野林子,乱树丛立,杂草满地,我来整理一下,万一你们想回来看看呢。我不禁好奇,为什么会长出那许多杂树呢?也没人会在那里撒下种子呀?外公轻轻一笑,也许风一吹就把哪里的种子吹落在地上,它自然就慢慢长起来了。
我的思绪突然被拉回到多年以前,想起那座庭院曾经的模样。
那时它出落一新,门楼高大阔气,砖墙整洁干净,处处洋溢着生机与乐趣。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好玩的不是房子盖成后的条理分明,而是盖房子时的凌乱热闹。现在他们还津津乐道的说起,我是如何在炎热夏天里赤条条的在沙堆里打滚,一边被大人追,一边拍打着满身的沙粒。我也不禁慨叹,那时的我竟如此调皮,估计那个耍横撒泼的小顽童,也没想到在多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而那座被父母修缮一新的宅院,它自己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这里便再无人居住,就此荒芜。多少人在这里降生,多少人在这里告别。我记得昔年孩童时每逢过年便会回到这里,把整整一年的尘埃尽数洗净,把结满角落的蛛网全部扫除,那时不论走得多远,离开再久,我们都把这里看作自己的家。
后来,我们在别的地方有了家,就再没回过这个家。
既然曾经的主人将这里忘却,那么就会有的别的主人来接手这里。几只雀鸟,几窝蚂蚁,几颗种子,它们各自划定了势力范围,自在生活,野蛮生长。于是,在多年之后,曾经那座整洁利落的庭院也就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宅。
但谁又知道,其实它从未荒芜——谁说人走了就是空宅,谁说没人住就会破败。它自有它的热闹,它自有它的生机。也许在某个微风习习的夏夜,又有几粒种子散落在这里,但这里已经长满了枝叶,于是它们彼此商量,终于为自己觅得一处容身之所。或者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已在这里定居的那窝蚂蚁又迎来了几位迷路的同类,在大战一场之后,也只能和平共处。
这座院子在很久之前就开始迎来送往,它把岁月埋进土里,又使生命重新发芽。谁知道它到底知晓多少秘密,天晓得它究竟藏了多少故事。
也许无论时间多久, 它从未停止过守望。在这里的人们可以抛弃它,但它却未曾抛弃过长在这里的人们。年幼时我也曾在这里待过几年,如今却没有一丝关乎它的印象。就像人们不记得自己婴儿时母亲对我们的付出,但母亲却永远记得她的孩子刚出世的模样。我曾在某一年回到这里,当时只有奶奶一人在这里生活,我在背后叫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把柴火想要往炉灶里放,听到有人叫她,她茫然回顾,一脸错愕。她一生命苦,那时的她牙已掉完,背已佝偻,她回头看我的模样让我辛酸难抑,泪满眼眶——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这一幕都定格在我的心里,我明白那是一个年迈母亲对于远方子孙的眷恋,那是一个孤独老人对于他乡亲人的思念。她一直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对抗那一个个漫长黑夜,而在那些漆黑的深夜里,她又如何成眠。她是怎样在黑夜里思念先她而逝的两个儿子,又是怎样在长梦里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孙,我都不得而知。那时陪着她的,只有这满院的落叶萧萧,只有这墙角的虫鸣阵阵。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快忘了自己生长的地方。我们见惯了这都市的车水马龙,却记不起那个遥远村庄的风和日丽;我们看多了这绚丽的霓虹闪烁,却忘记了那座小小庭院的泥土芬芳。我们就像是那随风飘散的一粒粒种子,在某个地方落下,然后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我们把他乡当作故乡,把乡音全部隐藏。
但我知道,不论时间过去多久,那个我多年前离开的地方,都在用它的方式等我回去,不论杂草丛生还是残垣断壁,都是它留给我的故事,都是它写给我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