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一词,古时泛指大家闺秀,改革开放初期,多用于称呼城市女性,而到了如今,如果你随意称女性为“小姐”,大概会被暴打吧。
有学者给从事这个特殊行业的女性命名为“性工作者”,然而“小姐”却表现出对这个看似文明称呼的十足反感,她们认为“小姐”听起来更具有都市意味,更开放和摩登,而“性工作者”这个称呼,过于强调“性”,反而忽略了其它方面。
《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这本书的作者丁瑜从2005年开始对这类特殊的从业人员进行了数年研究,在多地的夜总会、发廊、休闲会馆以及沐足中心等场所蹲点,同时定期走访站街女比较集中的街道,甚至研究期间还有大半年时间跟其中两个小姐住在一起,书中作者提到,原来对“小姐”的想象就是凌乱的生活、颠倒的时间、浓妆、香烟、短裙、酒精、昏暗的灯光、夜总会等,后来跟“小姐”接触了才知道,她们某方面也和普通的女孩子差不多,为恋爱烦恼、喜欢猫猫狗狗、爱漂亮、爱打扮、爱时尚也爱新玩意儿。
对于“小姐”来说,从事这个行业,固然有改善经济的原因,但是隐藏在深处的,还有对一成不变生活的厌倦,对自由和拥有更多选择权利的向往。
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令我感触颇深:
“如果是好女人,她要早结婚,过了25岁还不结,就很容易被冠以“剩女”的标签,被用各种方法逼婚;婚后她要贤良,对丈夫忠诚,虽然这种忠诚往往是单方面的,男人不忠也就是一念之差,或是犯了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人若不忠就是道德败坏、水性杨花,背负骂名之余得不到任何同情与原谅;她要乐意生孩子,婚后若想不要小孩,若说想要过二人世界,寻求自己的独立空间,会面对贪玩和不负责任的指责,被贴上怪异的标签;她要懂得照顾家庭,知道健康营养美味如何搭配,知道各种婴儿用品的牌子和功能,还要保证孩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不输在起跑线上;她还要在劳碌的同时让自己保持健美和时尚,不能不知道最新的潮流,也不能错过外面的精彩,誓做潮妈、辣妈,否则一不小心就熬成黄脸婆,失去丈夫的恩宠;她不能在性的方面太过主动,否则会被视为淫贱;她要站在丈夫身后做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在他辛劳了一天之后给他递上一双拖鞋和一杯热茶,无论自己有多忙或多累。在一个性别环境不尽如人意的社会里,这些付出往往是单方面的,男女平等的宣传掩盖了更多不平等的遭遇,很多故事不能外道。好女人深受这些规范的约束,不得逾越,否则名节不保。”
要成为一个社会认可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需要精通“十八般武艺”,而一个已经有了“小姐”标签的花花妻子,反而可以随心所欲。她们通过自身经历意识到婚姻也许并非幸福生活的唯一入口,未必是女人的最终归宿,也不是亲密关系唯一的选择。她们并不认为从事这个行业就是道德堕落或者是受害者,她们只是借此逃离原本的生活去追求情感、经济和新的生活模式。
夜总会铁律:年轻和瘦
长相是爹妈给的,“小姐”不能决定,但是在夜总会,肥胖体圆的人很难有市场。于是,身材外表管理,就成了必修课。
“小姐”们非常在意自己的身材和样貌,特别是在夜总会、酒店和KTV工作的“小姐”,她们买得最多的化妆品是唇膏、眼影、假睫毛、粉底和指甲油,买得最多的护肤品是美白保湿霜、面膜和身体磨砂膏。一些基本的化妆配件包括假睫毛、假指甲、上托文胸、高跟鞋、时髦假发、迷你短裙和低领露背衫等她们都会买一些。
对于她们来讲,不白,就把自己化白;皮肤不细腻,就用“猪油膏”;头发要定期染烫;个子不高就把鞋底升高;腿粗就选择中等长度的裙,手臂粗就选择泡泡袖,大胸要露,小胸靠垫,总之穿衣要扬长避短;整体颜色要协调;首饰要有品位;嫌胖就节食、运动,通过各种方法让小腹平坦。此外,说话发音要够嗲,举手投足要得体,该娇就娇,该嗔就嗔,该狂野时要狂野,该斯文时就斯文。年纪大了则要靠经验与技巧。
做“小姐”,可不是躺下就可以
“小姐”们不喜欢“性工作者”这个称呼,她们觉得自己从事更多的其实是“情感”劳动,在不同的场景下扮演不同的角色,尤其是对于室内场所小姐来说,聊天、喝酒、跳舞、唱歌等服务形式和性服务一样受欢迎,甚至更为常见。
她们要知道怎样用甜美合体的方式和客人打招呼以吸引客人;如何通过打牌、玩骰子、跳舞、唱歌和其他的一些小手段来取悦客人;如何说服客人多喝酒、多买酒;如何倾听客人讲话并在合适的时机表现出尊重和关心之意;在某些需要的时刻如何陪伴、安抚、鼓励、撒娇;客人离开后在适当的时机追个电话,邀约再见等等。
小姐得“懂事”,要在青春年少之外附加成熟和老到,懂得处理复杂的关系与感情、认清自己的责任、先思而后行、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懂得合理利用自己的身体与性。
她们有些时候像“公关”,有些时候像“艺人”,有些时候像“生意人”,有些时候就只是“在玩”。
和客人搞好“关系”很重要
26岁的兰兰,发现客人身份是专业学院老师后,经常给他免费加钟按摩,将他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深得客户好感,于是在客人的帮助下读了电脑课程。因为能顺应客人喜好,还被一个包养过她一段时间的客人介绍到香港和新加坡去“长见识”。
谈及这段经历,兰兰说,“中国社会就是讲究关系的,在这一点上,小姐和研究生一样,无论你干什么都好,认识人总比不认识好。”
她说人脉关系很重要,“你永远不知道你认识的那些人可能会给你怎样的帮助,有时候可能解决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有时候就走了大运,但是一定要积累经验,看准人,不要随便相信人,以免上当受骗。”
出生于80年代的阿娟也谈到了这一点,“她认为认识多点人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得到不同的帮助。比如,她一直想赚钱回家乡开一家小火锅店,苦于不知道怎么获取更多资金支持,有一回她认识了一个银行的人,聊天的时候说起,那个人后来就帮她了解小额贷款和关于小微企业的贷款规定”。
生孩子,不是为了男人
在夜总会做事的“小姐”阿娟,为嫖客中的一位生了个女儿,其后,那位嫖客和阿娟断绝了联系,并且也不认这个女儿。当作者问及她会不会觉得吃亏和有负担的时候,阿娟说了一段关于孩子的话,让人很触动。
“为什么要说是他的呢,为什么我们女人一定要说是给别人生孩子呢?每次一说小孩子就觉得是男人的,就是给他生,给他们家生。他凭什么!孩子在你肚子里长大,是你的生命,凭什么说是他的。这个观念是不正确的,她父亲只给她一部分基因,但孩子毕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为什么要说是他的?孩子是老天赐给我的礼物,她给我很大的安慰。”
阿娟把生孩子看做一个女人的享受和乐趣,不认为独自抚养一个非婚生关系的孩子是一种羞耻或是没面子的事情,而是女人的骄傲和成就,她想要靠自己把她抚养大,克服一切困难,尽力让女儿快乐。阿娟觉得女儿将来能成为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希望女儿能独立自强,能有积极乐观的心态。
“小姐”中的想结婚者和不婚主义者
25岁的王文认为,要找有礼貌,可以尊重自己,能让自己有安全感的人,但是自己也需要有赚钱的能力,不能只靠男人供养,这样才能带来“自我安全感”。
26岁的小红有个靠她站街养活的男友,小红对他又爱又恨,爱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伴儿,恨是因为男人不工作、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对于想要的结婚对象,小红希望是能合得来、能真心对她的人,不需要有钱,不需要帅,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她认为两夫妻一起过日子就是要“难得糊涂”,男的出去玩玩很正常,不影响婚姻的情况下不要太在意。
做了2年“小姐”后当了“妈咪”,又利用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成为那一片“地方头目”的32岁小霞说,找男人不需要图他的钱或者才华,那些都是表面的东西,重要的是在充满物欲的世界,能找到一个给自己安心感,真正喜欢自己,不计较物质又能互相依靠的人。
这位“大姐大”还说,开心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创造的,如果不嫁人,也要保证自己过得好、充实、开心。如果嫁人,就一定要嫁对了。嫁人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可以追求别的,比如名或利,任何一方面做好就好。
“小姐”中的不婚主义者认为,婚姻未必是一段感情的最终归宿,有时候即使你情我愿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更不要说感情还存在许多变数。现代女人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和选择,不一定永远都是要跟一个人在一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了。
她们也谈到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女人要为自己赚钱,为自己而活,单身也可以很快乐,男人或许能给一套房、一些钱、一段舒服的日子或别的保障,但对于“小姐”个人来说,只有自己经济独立、生活独立并且有独立的想法才能算得上安全。
有人说读过这本书有种“玫瑰色”的图景,作者回复说,希望这本书成为一片黑色中的一点点光,哪怕真的只是一星半点,也能让人看到事情的不同面向。读完这本书的确颠覆了我对“小姐”的想象,书里写到的“小姐”的某些观点也给我带来一些正向的思考。
这本书是基于作者在2005-2011年进行的田野调查,出版是在2016年,作者在结尾处说,书中所提到的大部分人再也联系不上了,杳无音信。的确,不在一个城市,不在一个阶层,失去联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看到这里还是颇为遗憾,真的挺想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们是否过上了如自己所想的日子,有没有遇到想遇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