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点燃一根烟,烟雾很快将自己笼罩,皮鞭挥舞声,皮肉绽开声,凄厉的惨叫声穿梭过缭绕的烟雾,进入他的耳朵。
过了一会,声音消失了。然后他听到编织袋与地板的摩擦声,像劣质烟草呛了喉咙一般刺痛了耳膜。
这是这个月第五个要逃跑的人,他想着。
烟雾散去一些,摩擦声由远及近,他朝门口瞥了一眼,隐约看到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一双熟悉的帆布鞋从血痕的后面跨进来。
“处理好了?”他懒散地问了句。
“恩,新人就是麻烦,那小子骨头还挺硬。”穿着帆布鞋的男子用力地擦拭着鞋上的血迹,“血溅老子一脚。”
他没有搭话,烟燃尽了,烫到了手。他将烟头甩在地上,躺下,拿起床边的本子盖在脸上,油墨的气息让他舒服一点,但是随即靠近的浓重血腥气让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本子猛地被人抽走。
“哟,还写日记呐。还挺有情操。”
“呵,还不是记记每天赚了多少钱。”他迎合着。
帆布鞋捧着本子翻了翻,像在挖掘什么秘密似的。
上面除了日期天数,零星的收入记录,空白占多数。他清楚,在这里,只有心脏大脑是真正的秘密搁置处,所有人都存活在透明的套子里,彼此间是真空,真空里塞满了恐惧,猜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套子的透明度越来越高,真空里的恐惧猜疑越来越厚重,成为绝望下最后的防御。
“第九百十二天,呵,原来我们都进来那么久了。”帆布鞋似是有些无趣,将本子扔回他脸上。
两年零六个月,他默念着,陈其已经死了整整两年了。
房间里还有清晰的血腥味,和当时一样。
他和陈其一起打入这里之前,自以为已经对传销二字了解得彻底。他们参与过不止一次抓捕活动,他们熟悉团伙们凌乱肮脏的集体住所,一次次看着一群群年轻人双手抱头,无力地蜷缩在角落。他们想要拯救——他们接受严格的反洗脑训练,他们锻炼格斗技能,他们学习掩饰技巧,他们认定时机已经成熟。
第一天进来是什么感觉呢?他艰难地回想着,好像这一切已经离他太远。几乎与世隔绝的住所,人心惶惶的相处模式,日复一日的洗脑和被洗脑,还有手上沾染的鲜血,每一样都足够他偏离原来的轨道,并且用力地,决绝地将他在迷途上越推越远。
这里的人都只叫他的代号,导致有时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于是他每天睡前,在黑暗中,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不断地描摹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至睡眠。
第一天和他们一起进来的有十来个人,他们被一路蒙着眼,颠簸了五个多小时;他记得开会的那间屋子有窗,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没有雨,但只有少得可怜的阳光洒进来。屋子里只开着微弱的冷气,却也不太热。年轻人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伴着汗味在空气中荡漾,使他感到一点点安心,但那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气味,也是他最后一次大口地呼吸空气。
“烟还有吗?”帆布鞋用不知什么东西,敲敲他的床沿。
他们的床都挨得很近,夜里对方有什么动作很容易发现,以防逃跑。他用了两年成了这里仅此于老黑的小头头,所以他的屋子只有两张床,而新来的十六个人挤在一间,这曾使他刚来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醒着似乎是常态,周围的呼吸声都是刻意的均匀。
“有。”他掏出一根,递给帆布鞋。
“谢了。”帆布鞋把烟在手里搓了搓,夹在了耳廓。
“今天来几个?”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根。
“快五十个了都,最多的一次,三批人集合在一起了,又有得忙咯。”帆布鞋脱下擦不干净血渍的鞋,也躺下了,把烟又从耳廓上取下,点燃。
“可不是。”他吞吐着,享受着烟雾又很快把自己环绕,可是很快它们又散去,在房间里的任何角落都待不住,它们向门外飘去,飘过长长的血迹,飘到很远的地方,他也能去外面多好。他想着。
今夜是个好机会,他又吐了口烟,今夜我等了整整两年。
他们进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就有人跑了,是隔壁组的。逃跑的人很快被抓回来,脸被打得肿得认不出样子,由于连坐制度,他们那一屋子人都被打了。后来听说跑了的那个再没回来睡过觉,多半是死了。
他想起这一些带着复杂又平淡的情绪,他仿佛离有阳光的过去很远了,但他离混沌的黑暗好像更近了。
之后的一个月,他和陈其几乎习惯了进来的生活。从第三个星期开始,他们那一批已经没人逃跑了,跑不掉的好像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他们每天装作认真地记笔记,演讲,由于受过充足的培训,不陷入组织的洗脑并且得到小头目的赏识还算容易。同时,他们眼看着身边的人像陷入沼泽一般,刚开始还有人求救,但慢慢地,沼泽里的人放弃了挣扎,他们随着污浊的泥浆一起下沉,他们离地狱越来越近,但他们浑然不觉,甚至认为那是通往天堂的路。
第四个月,他和陈其获得了限定的手机使用权。尽管所在地没有信号,他们的任何行动仍受人监控,他们默契地开始计划第一次行动。四个月内,日用品食物都由人送过来或是最大的头目老黑带人出去采购,他们的级别是出不了门的,但地理位置是捣毁组织的关键,他们决定再忍一忍。
终于在第六个月,陈其成功获取了足够的信任,被派遣与老黑一起出门采购。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一天暗涌的兴奋,是被灰尘短暂覆盖的正义感重新占据了胸腔,他祈祷陈其一定要成功,他祈祷早日出去这个鬼地方,他祈祷再没有人经历这个噩梦。
陈其是被人架着回来的,他脸被打得肿得认不出样子。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惊讶,愤怒,悲伤,像在刀锋上行走,但陈其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了。他想问他是怎么暴露的,是提前摘了面罩?是问了不该问的?他无法问,转念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救他,他想象着自己冲上去,自己的格斗技术需要几秒能够到达陈其身边?可以打倒几个人?能不能出这个房间?他第一次对自己深深地失望——他只能赶到陈其身旁,然后和他一起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但接下来他自己也被拉了出来,一把长长的刀被塞在他的手里。
“你,捅他。”
是老黑的声音,他已经辨不清方向,眼前大脑是一片混沌。
“你!捅他!”
有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离陈其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胸前挂着的平安符吊坠,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手在颤抖,一切来得太快,他刚从胜利的虚幻中醒来,就被扔入了绝望的深穴。
烟燃尽了,再一次烫到了他的手。
他用力甩掉烟头。他讨厌回忆陈其的死亡,但陈其突然冲上来迎着他拿刀的手的画面,布料撕破,刀进血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大脑回放。
他坐起身来,房间里没有窗,闷得慌。
陈其死的那个晚上,他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他不能承认认识陈其,无法放声哭泣,他只能显露范围内的恐惧惊慌,他还要走下去。
整整两年,陈其死后,监管变得更为严格,他独自在这阴暗潮湿的巢穴里埋伏,只为了今夜。
今夜是最大的一次新人培训,也是一次组织头目会合,他会和老黑一起出门参加,并且他被允许使用手机。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他已经弄到了信号保护器,只要到达后把地点信号发出,一切就结束了。
蒙着眼,颠簸,他突然觉得现在与两年多前的自己,行驶在同一条路上。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夜幕的降临,周遭仿佛遁了声迹,但一切又像在喧嚣,喧嚣他九百多个日夜积累的一切。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机。
车子缓缓停下,他抖擞地步下车,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夜色已深,他的脉搏加速跃动——他知道,他的机会仅在这一夜之间。
谨以此文致敬所有反传销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