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推开门时,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寒气顷刻侵蚀,导致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一幕恰好被隔壁院子里正在淘米的王婆听到,于是李建国耳朵里传来了王太婆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清晰,更像是从远处山谷里传来的回音,遥远而模糊,李建国停下脚步,侧着身子,这才听到她喃喃自语道“一想二念三倒霉,怕是有不好的事发生哩。”王婆和李建国做了几十年的邻居,虽然这几年里王婆家除了她自己已经很少有来客,但在李建国脑子里,王婆独自一人像是生活了一辈子。李建国还记得,王婆的男人老齐,一个木讷本分的泥瓦匠,十多年前,在给人搭房樑时不慎从四楼摔下,当场死亡。等王婆和她的两个儿子赶到时,一眼就看到四肢平躺在地上的老齐,那时候老齐已经没有了呼吸。刚来的王婆见此情形,一刹瘫倒在地,她一下一下的往前挪着,瞳孔里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膜。近了,这才看清老齐的脸,他的脸上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的惊慌,王婆想起了这个和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老男人睡着后就是这种情形,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睁着的眼睛,似乎在表明他内心的不舍。王婆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老齐的胳臂,然而躺在地上的人却纹丝不动。于是她加大了力气,扯住老齐的臂膀,使劲的拉了一下,但眼前的人除了随着用力的方向颤了下外毫无动静。最后,王婆的一丝希望如同被太阳照射过的气泡一样,砰的一声,消失殆尽。随后,一声尖锐的呼声冲破了云霄,像是一把利剑飞速的插入了围观者的心脏。王婆抱起老齐的脑袋,却发现湿漉漉一片,她张开手,手掌指缝里沾满了红的白的,那是鲜血混合着脑浆,四散开来。她这才知道老齐的后脑勺像是煮熟了的鸡蛋竖直落下,整个着力点摔得粉碎。
她抖动着身体,眼眶里越来越热,她看到了自己的泪水落在老齐脸上,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她用尽了一辈子的气力,随后“啊”的一声从她干涸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扑倒在了老齐怀里。
此刻,王婆的两个儿子也没闲着,他们在旁人的指认下,骂骂咧咧的揪出了请他们父亲铸樑的汉子,这汉子看起来和他们年纪相近。老大率先动手,他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那汉子白嫩的脸上刹那出现了一片红。接着他又抡起拳头,一拳砸在了汉子的脑袋上,那汉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老二见老大如此神勇,急忙赶来相助,两双手,四只脚,噼里啪啦,普通暴雨般宣泄在汉子身上。可怜那汉子,左右摇摆,拼命躲闪,却依旧抵挡不住这密密麻麻的攻势。于是他不得不抱住脑袋,躬着身子,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不停的滚动着。
众人知道那汉子理亏,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帮忙,他们冷眼旁观,恨不得拍手纷纷叫好。这过程一直持续了两三分钟,此时那汉子已经鼻青脸肿,全身发麻,不成人样。这时一女子从屋子里冲出来,那女子是汉子新婚不久的妻子,她手里提着刀,用她柔弱的身体挡在了那汉子前,怒目圆视,杀气腾腾,一时间两兄弟也慌了神,这场闹剧才得以结束。
老齐的尸体是王婆和她两个儿子亲手拉回去的,运尸用的板车是当初王婆结婚时,拉她离开娘家的那辆。这辆板车是老齐年轻时候亲自做的,保存了三十多年,却只用了两次,拉了两个人。板车上躺着的是脑袋开瓢的老齐,脑袋旁边是一个装有满满一袋子花花绿绿的钞票的布袋,里面是六万块钱,零的整的都有,剩下的四万约定老齐安葬后再来取。这装有六万块钱的布袋还没有老齐开了瓢的脑袋大。这是老齐,一个农民,一个泥瓦匠,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对他的家庭做出的最后的贡献,他用他的生命换来了这满满的一袋子。
老齐的大儿子在前面拉,他不时的回头,看看躺在板车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又看看父亲开了瓢的脑袋,最后,他将目光放在了脑袋旁边的布袋上,等他回过头来时,眼睛里分明多了些什么色彩。
老齐的小儿子在后面推,他一手拄着板车上凸起的那块木头,一手搭在老齐和布袋的中间,他没有看到自己的手上偶尔因为道路颠簸,老齐脑袋里甩出的白色的脑浆,他死死地盯着摇晃着的布袋,不时的舔舔干裂的角,眼神里同样闪烁着和老大同样的色彩。
老齐安葬后,这两个村子里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懒汉,用这笔钱,加上老齐一辈子攒下来的钱,一个在县城了定了居,一个在镇上买了房,倒成了第一批离开村子里的人。那阵子是王婆最骄傲的时候,她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所以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她培养了两个城里人,逢人便说被她培养成城里人的两个儿子,过不了多久她也要进城去安享晚年,他说的时候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她开始在村子路口等候,等着她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把她街道城里去,这一等,就是十多年。后来城里买房的人越来越多,王婆也将此事渐渐的遗忘。
王婆的两个儿子从村里搬出去以后,先后娶亲,也有了小孩,却也和王婆一刀两段,他们嫌弃王婆脸上被开水烫过,半张脸的疤痕,他们说她是地狱里出来的鬼,他们害怕王婆给他们带来羞辱,玷污了他们城里人的身份。他们娶亲的时候没有告知王婆,孩子出生了同样没有说,他们对外宣布他们的父母已经死了。
此后,两儿子基本不再回村,即使回来,也绝不去王婆的屋子里。他们开始以城里人自诩,他们西装革履,皮鞋擦的程亮,走在村子里的石板路上铛铛作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模仿他们,都开始以城里人自称。他们好像顷刻间忘却了祖辈们生活了几个世纪的这片土地,转而间转眼投入进了陌生的城市里。数十年的农村生活没有将他们培养成合格的农民,几天的城市经历就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城里人的身份,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潮流,亦或者是一种悲哀。
李建国听到王婆的嘀咕,他看到王婆用她毫无生机,干枯的双手在瓢中清洗着大米,她不时的将米中的杂物挑出来,然后把水龙头打开,让清水再冲刷一遍。
“煮饭呢王婆?”李建国微笑着朝她打招呼,王婆这时候已经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但是她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嘴里依旧在嘀咕着“怕是有不好的事发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