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未挚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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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有点闷热,天却阴沉沉的,积了厚厚一层云。我穿上深色的衣服,背上提包,带上需要用的东西,包括白色信封和一元钱,都预先备好放在包里了,顺手带了雨伞,就出发了。要不是他太太的邀请,我可能还要再三考虑,不过哪怕是再经思量,我还是会去参加的,毕竟人生只有这么一次了。

走出小区,来到车站,候车的人并不多,我站进候车的队列里。之所以选择乘坐公共汽车,是因为我可以不为驾车顾着路上交通的事情而烦心,本来还可以打出租车,但我又不大希望和司机有任何接触,哪怕是对方找我攀谈的一两句话。这时候我更需要放空我的大脑,把那些往昔的零碎记忆给一一舍弃,尽管我此刻内心似乎已一片沉寂。

他叫魏超,城里人,认识他,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也就是大学开学的时候。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考进了市医科大的临床医学专业,被学校安排在同一个班,而且还特别有缘分,住在一个宿舍里,上下铺关系,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新生报到的那天,大伙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几乎都在指定报到的时间到了,除了他。大家一起把宿舍清理干净了,把行李安置好了,床铺也布置好了,便坐下开始聊了起来,包括出生的地方、毕业的学校、考试的成绩,唯独家庭的背景,避而不谈。

天气炎热,让我感觉特别口渴,我便想起了从家里带到学校的梨子,于是我从包里拿了几个去洗,洗好擦干便回到宿舍打算分给舍友们,刚进门正要喊大家吃,不料身后被人推了一把,我赶紧抱紧怀里的梨子往前踉跄了几步,“让一下,让一下!”我站稳以后,回头看了看——是迟到的魏超。他长得阳光帅气,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对我说:“Sorry,不是故意的,这箱子有点重。”他把箱子放下,再打开,里边是放着冰块的不同颜色包装的运动饮料。“我叫魏超,来晚了很抱歉,来来来,大家一起喝饮料解解渴,随便挑,各种口味都有!”他首先拿起一瓶递给了我:“来一瓶吧,兄弟!”

“谢谢,你先放着,我待会喝!”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再向大家说,“我这有些梨子,放桌上,大家都可以吃。”

虽然个别人嘴里应着,可大家都一哄而上喝饮料去了——那当然,这款来自香港的运动饮料可贵多了,我这乡下的梨子哪里比得上,还真拿不出手,心里便堵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魏超看了看我,再看看梨子,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这让我倍感尴尬,却又只能纹丝不动地维持固有的姿态。

我自己拿起梨子独自吃,看着其他舍友围着他,边喝边聊。他是从小就在城里长大,家里是做生意的——看他的衣服就知道,都是名牌。不过,我对什么名牌生意之类的都不感兴趣。当他说到高考成绩的时候,他的成绩是宿舍里比较低的,经过他们对比,我的分数是最高的。学校可能比较照顾市里的考生,所以对于市里的考生,录取分数线比市外的更低一些。这是我足以在他面前得意的资本。

事后,我并没有领他的情,任由他给我的那瓶饮料放在桌上,直到最后不知道谁拿去喝了。而梨子也是放在桌上,不知道谁吃了几个,剩下的都是我自己吃的。

我就是这样,一辈子也改不了这犟脾气。在原来的学校里,老师们都宠着我,因为我是全校赫赫有名的尖子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感觉特别自信。

在他新来报到那天,让他给抢尽风头了。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势必把这个局面挽回来。诚然,他是长得帅,而且家里又有几个钱,这些方面,我都相对逊色,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动摇得了我的位置,即使在新的学校里,我也必然会是尖子生。

然而,在军训的时候,又让他赢了一回。在那天气酷热的八月天里,教官施加高强度的训练,大家都疲惫不堪,在休息的时候班里有一位叫海龙的同学突然说头晕不适,他立马说:“不好,中暑了!”

我记得在书里看过,中暑的人必须要马上降温,于是二话不说立即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当我赶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位同学已经在躺树荫下,已有苏醒的迹象。魏超跪在他身旁给他解开纽扣,拿帽子给他扇风。我把手中的水递给了他,他笑着说:“太好了!” 他看了看我,目光简直就像太阳一样,那双浓密的眉,一字并列,就像他的心态一样平稳。

他拿出一瓶水给海龙喝,然后从身上掏出毛巾,再打开瓶盖,把水倒在毛巾上,给他擦拭体表。我还记得,树荫下的风,特别凉快,在旁看着的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尤其是有几位女生更是赞不绝口。

我看得越发尴尬,便独自离开了。尽管如此,回到宿舍的时候,超坐在床上笑着,那位叫启德的同学正夸他救人很专业,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仍然不停地夸赞。就是这位同学,在报到那天,连续喝了他两瓶饮料。这饮料的效力真够强的,后劲十足。

“其实,阿星做得很好,谢谢阿星!”他在床上居高临下对我说。

这话让我觉得,他是在施舍我一份功劳,仿佛我要对此感恩戴德。“哪里,我那些事,谁都能做得到!”我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转身就往外走。

不错,对此,我除了敬佩,还有一点嫉妒,但这也没什么。只要想想成绩,我的心情就好起来了。





军训很快就结束了,他在军训里表现出色因此受到了表扬,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的时代要来临了。

学期开始的时候,班级需要成立班委会,班主任指派好班长以后,其他班干部都是由同学们投票决定的。我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当然,基于军训的优秀表现,大家不会忘记他的,看看那几位女生的目光就知道了,投票让他当纪律委员的票数最多,但是他弃权了。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不过后来我猜到了,他需要更多的精力去经营他的社团。

大学有很多社团,文学社、摄影社、电影协会、棋艺社等等,大部分的社团,都是专业以外的。不过,他别树一帜,自己成立了一个保健协会。

我差点没笑出来,这年纪的人都正处于花样年华,这满怀的青春,正是最好挥霍的资本,可谁会想到保健这事情上呢?不过,这出发点是好的,所以当初他提出申请的时候,立即得到老师的赞扬和批准。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宿舍里说的,我并没有亲自去问过他。作为他的下铺,几乎每天都听到他在上铺炫耀他的事情,简直是被动洗脑,有时候我干脆闭上双眼戴上耳机,断绝任何与他有关的视听。

在社团活动周的那几天,所有的社团都在宿舍前往教室或者饭堂的路上摆着摊位,展示着各种海报和口号。他的海报有点张扬,不知道谁设计的,海报上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21世纪人人享有卫生保健。他身边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忠实粉丝——我们宿舍被两瓶饮料收买的启德;一位女生,是他的高中同学;还有一位是高年级的师兄杜川,对他的经营理念非常支持——这是后来听其他同学说的。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离不开“利益”两个字。只要稍微了解他家里背景的人,恐怕都会这么认为的——他家里做的就是保健品生意。表面上说得再天花乱坠,做得再鉥心刿目,难道最终不也是想招揽人去买他的保健品吗?

看见他在摊位上,激昂地发表着他的保健有用论,就像菜市场叫卖的一样,只不过看起来更加冠冕堂皇罢了。对此,我只是一笑而过,我要做的是作为学习委员,以身作则,将学业管好。

作为班干部,以身作则很重要,如果自己做不到,永远也别想要求别人做得到。所以,我坚持早起和晚修,在别人泡妹子的时候,我泡图书馆;在别人上游戏打枪战的时候,我与习题集抗战。如我所愿,成功总会站在勤奋者一边,在第一个学期,我的成绩在全级排行第一。

在第二学期,学生会主席邀请我竞选学生会学习部长,我答应了。在台上,我的演讲引经据典,表达出学习的重要性,并且提出我对大家未来学习规划的一些设想。演讲完毕,我在台上致谢之后,台下掌声响起,我在观众中找到了他,并且与他对视了几秒,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给我回应了一个微笑,如沐春风,不知道是赞同还是迎战的意思。

这个微笑,让我想起了曾经在一个班会上,我在会上跟大家分享学习经验的时候,他也曾经用过。

当天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已经过了宿舍关灯的时间。我一打开门,室内昏暗一片,突然迎面“噗”的一声,我被喷了一身东西。然后,几个床铺的台灯亮了,在淡淡的灯光下,我看到大家都围着我,彩带和彩屑在空中徐徐飘下。

“欢迎学习部长回来!”他站在中央,手里端着一个蛋糕。他这爽朗的嗓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接着,其他舍友也拥促过来,纷纷道贺。

“谢谢……”我感到一点点意外的喜悦,“谢谢大家!”我笑了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他带头表达了他的祝愿,其他人也跟着说了。在这活跃的空气中,弥散着蛋糕的香气,我似乎不是在男生宿舍,而是置身于一个奢华的酒会上,我们穿着礼服,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这气氛骤然驱散了,“别吵啦,睡觉啦,睡觉啦!”那是宿管阿姨。

大家立即停止了话语,只有眼珠子在鸦雀无声的气氛下仍然活跃……

我再看看他,他也笑得像孩童一样。睡觉时,我从愉悦中冷静下来,再想想,当了学习部长,有什么值得祝贺的?他这样做,是想拉拢我支持他家的保健品生意吗?

那晚过后,我和他保持的距离更远了。他有好几次邀请我吃饭,我都拒绝了。除了日常的礼貌用语,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别的话语。





一想到我和他这若有若无的关系,我又有点犹豫这一趟出行了。不过,我这位曾经的学生会干部,总该露露面,而且既然已经在路上,我也就继续走吧。

我乘坐的汽车不能直达目的地,所以,我按照原计划在需要转车的车站下车。

没想到刚下车就看到转乘的车驶来,我连忙赶上车去。付了费便往车里走,准备找个可以吹吹风的靠窗座位,然而,被我看到意外的一幕——她坐在后排上。

我马上把目光移开,装作没看见,随便找个座位坐下。不过,好像晚了,被她发现了。

“阿星!”我听到了她喊我的声音。

我只好转过身去,看着她,回复她一个简单的笑脸。

“过来一起坐吧?”她用提议的口吻说,微笑着。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旁的座位坐下,再看看她,笑了笑。她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她是我大学曾经的女朋友李园园。

我在学生会的时候,她是学习部的干事。由于她积极,点子又多,深得我的重用。我和她的爱情故事,没有任何悬念,因为日久生情而在一起。

本来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因为大家的理想都是一致的,直到学生会学习部和保健协会合办一场辩论赛,我们的关系就变了。

当时,辩论赛是学生会给我们学习部的任务之一。学习部的成员们都提供了很多参考题目,她极力支持《营养能治病》这个题目,她给大家分析:现在网上流传很多种说法,各种营养保健品都说自己的产品有治疗疑难杂症的奇效,作为医学生,我们要好好讨论学习并认清科学事实,对我们将来的专业发展非常有利。经过几轮的筛选,大家对此都很认可,经过学生会和系办老师的讨论,最终决定辩论赛的主题是《营养能治病》,并且邀请到保健协会合作举办。

当然,我觉得这个选题不错更重要的是一个原因是,这是我和他较量的一个好机会。

这次辩论赛,邀请到我们大学附属医院的专家当评委,吸引了很多师生参加,可见这个题目选得很好,学生会主席和系办老师们都表示满意。

在辩论赛上,正方的辩手有一位保健协会成员,就是那位参与协会招人的杜川师兄。那年他正要毕业了,不过在毕业前还不忘支持这个辩论赛,还真是难得。

正方的论点是:营养能够治病,营养素是构建身体的成分,中医主张“药食同源”,疾病都是细胞的结构因各种原因出现异常,导致功能异常,既然结构出现问题,就要用原料去修复,只要结构恢复正常,功能就能恢复正常。这就是营养治病的原理。

反方的论点是:营养不能治病,营养的作用在于维持人体正常的生理功能,但不具备治病的特异属性,在临床教科书上没有明确的指引,临床上除了治疗营养缺乏性疾病和部分疾病辅助治疗以外,没有其他确切的报道。

正方提问反方,既然营养对治病没有作用,那么如果病人光吃药,不吃饭不吃菜,病能好吗?

反方顿了一下,接着回答,说正方强调的是营养的保健作用,而不是治病作用。

正方问:治病的目的是什么?

反方答:治病的目的就是让身体恢复健康。

正方问:保健的目的又是什么?

反方答:保健的目的就是保持身体健康。

正方说,那么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让身体健康,所以保健和治病是没有区别的。

这时,台下部分观众开始鼓掌。我看了看魏超,他在满意地笑了。

反方开始驳回,认为正方偏离了主题,保健和治病所针对的身体状态不一样,同时质问对方,急性粉碎性骨折的病人光吃营养素不做手术固定能好吗?

正方答:我们只是支持营养能治病,但没反对手术也能治病。

反方说:营养素是人体每天都必须吃的,不具有治病的属性。就像呼吸空气一样,人体每天都需要做的,病人也是每天都呼吸,不呼吸会缺氧死掉,那这样能说空气能治病吗?

正方开始商量对策,台下骤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辩论赛最好的效果就是不相上下。

双方经过反复几番讨论,最终由评委和随机抽取观众的评分,综合认定反方以略高的分数胜出。看着台上的反方辩手,我高举双手奋力鼓掌以示祝贺。

他此时的神色仍丝毫不变,满脸自信看着台上。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在主持准备要请出大学校长来总结的时候,魏超竟然私自跑到台上,自己从主持手上拿过麦克风来,不温不火地说:“大家好,我是保健协会的魏超。在这场辩论赛结束之前,我来补充补充我的看法,其实辩论赛无所谓输赢,无所谓对错,如果这个论题早就分出是非对错,那么论题本身没有辩论的意义了。今天我很高兴,能够借助辩论赛给大家展示营养保健这个领域不为人了解的一面,希望能给大家多开拓一点视野,哪怕是一点点,也希望大家不要用固有的思维去看待新事物,科学地看待问题,谢谢大家!”

台下掌声响起,接着是校长的总结。不过我没有细听,因为我仍处在诧异当中,这时他回到座位上,转头向我笑了,他的目光仿佛黑夜里伫立的街灯,即使在风雨里,仍不屈不挠地释放着光芒。

“治病的最终目的,是让身体恢复到健康状态,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们都要优先选择对病人最有利的治疗方案。”这是我唯一能记住的校长的话。

活动结束后,在离开会场的路上,园园挽着我的手臂,“部长大人啊,你怎么一直不吭声呢?我们不是赢了吗?这结果还不让你满意吗?”

我淡淡地笑,默不作声,尽管反方赢了辩论赛,可是支持着反方的我,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畅快。





辩论赛以后,我仿佛感觉生活失去了重心,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尽管我的成绩依然保持在全年级前五位排名。

园园说我可能太专注学习了,应该适当放松放松,于是选了一个周末和我一起去郊外游玩。那一刻,我特别感动,她即使身体不舒服,也愿意这样照顾我陪着我。

从宾馆的窗口往外看,那一片葱绿的山林和涓涓的溪流,确实让人心旷神怡。我想,这时候要是泡点茶喝,会更加舒心。我问茶叶在哪里,她在洗手间里说:“等我待会出来泡。”

等不及她出来,我翻开她背包看,还没找到茶叶,却让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些保健品——是魏超公司的!

她出来的时候,笑着说:“来,让我泡一壶好茶。”

“你这次出来,有带药吗?”

“没有。”她的语调略微降低。

“不吃药你的身体怎么好呢?”

“我已经咨询过医生,可以先缓一缓。”她坐在我身旁,“我觉得吃药以后,身体很多反应,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我觉得难以控制。你会接受这样的我吗?”

确实曾经几次因为她容易激惹的情绪,我们之间有吵闹过。“可是有病就得吃药,不是吗?”

“我想通过其他方式调理一下。”

“什么方式?例如找魏超?”

“你搜过我的包了?”她的语气有点不满。

“刚刚找茶叶的时候发现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身体的事情,自己最清楚,我自己作主,而且我觉得他比较可靠。”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股莫名的火焰在燃烧,但我努力压制下来。

“相对于其他同龄人,他对保健和养生了解得很透彻,你要知道,他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他给我的建议,细致到每一个起居饮食。”她用缓和的语气跟我说,可是我却越发接受不了。

“我们学医才多久?我们接触的只是皮毛,但是他在保健这个领域,至少已经学习十年了!”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木刻般的表情,还继续说下去,“他告诉我,他学医,是为了了解更多关于治病的原理,我知道你不接受他,包括他的人和他的生意,但我觉得你对他有偏见!”

“我怎么会对他有偏见?”她这个说法真是无比滑稽,“事实就是这样!他上课的出勤率是班里最低的,成绩也不怎么好,我不认为作为一名医学生,平庸的成绩能说明他技术好,医德高!”

“学习部长,我觉得你有点走火入魔了,”我意识到她的语气中带着些火药味,“我不认为成绩能说明这一切,我们也不是为了考出好成绩才上大学的!”

我突然感觉到浑身不舒服,她的言语简直是在撕扯我的胸口,不停地往深处钻。“我们学习部就是不能容忍有这样无视纪律无视成绩的人!”

“学习部长,”她双眼冷冷地看着我,眼里流出了泪水,“对这样的同学,我们不是更应该多辅助他,而不是排斥他吗?”她转身把她的东西收进包里,拿起包就走出门去,然后回头说了一句:“我不干了,我会用包容的心去对待这些同学!”

“滚!你就跟着他一起过吧!”我声嘶力竭地喊。看着她无情地离开,我独自无力地坐在床上。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从我身上掠过,又往窗外去,仿佛把一切都卷走了。

回去以后,她当真提交了离开学习部的申请,再也没有联系我了。

后来,有同学告诫我小心些,说看见她有好几次去我们宿舍,和魏超同在宿舍里。

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再联系她。尽管我心如刀割,不过我只能通过学业去掩盖这一切。

然而,我知道我输了,不管我成绩有多优秀,哪怕是在毕业典礼上,我以尖子生代表和卓越实习医生的身份在台上发言,我的内心却找不到半点快乐和满足。




“这些年,都过得好吗?”她用一句话打消了我的尴尬。

“嗯,挺好的。”我故作镇定,“你呢?”

“我也很好,”她笑了笑,“只是工作有点忙。”

“你现在做什么呢?”

“在产科。”

“产科,是挺忙的,”我顺口用一句话试探她,“我们医院产科的医生,都忙得没时间照顾家庭了!”

“嗯,是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接着说,“不过还好,我只是一个人,不用照顾家庭。”

我的心闪过一丝颤动。“嗯,我也还没家庭。”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人。”沉默了一会,我又说:“我还以为,你和魏超……”

“不错,我确实挺欣赏他,不过我们只是同学关系,他一直都有女朋友,不在我们学校而已。”

“嗯,直到他老婆通知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老婆是别人。”

“真是难为他老婆了,这么年轻就遇上……这样的事!”

“他的保健品,还是没有帮助他熬过肺炎。”我淡淡地说,以防会被误认为对他不敬。他总是提倡用他的保健品去调理疾病,我想他大概是过度强调调理而忽略了用药物去治疗吧,所以在我看来,他应该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内心隐隐作痛,我竟会选择一个这样可笑的对手。

“他得的不是普通的肺炎,保健品没有用,即使是当今的医疗技术也同样束手无策。”

“有这么严重吗?”我不禁疑惑起来。

“卡氏肺孢子肺炎。”她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我,“你应该知道这个病吧,学习部长?”

听到这个病,我瞬间就像遭遇了电击一样,他怎么会遇上这个病?只有免疫力极其低下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个病。我的心开始泛起微微的寒意。“他有……艾滋病?”我问她。

“我不知道,家属没有透露。”

“虽然对他不是很熟悉,但他也不是一个到处拈花惹草的人!”这是我对他深信不疑的理解。

“对他的私生活,我们就不要随便揣测了吧。只能说,这个结局,是他的不幸。”她越说声调越低,好像不想再多说。

其实,自从知道他的死讯之后,我内心开始莫名地空虚起来,就像跑步快到终点的时候,忽然脚下踏空,试图去奋力迈开脚步,但在无法着陆的空间中,不管再怎么跨步,也够不着终点。

不管是毕业前还是毕业后,我一直视他为对手。我会定时留意他的发展动向,激励自己不能落后于他。当我知道他支持公益活动的时候,我也要求自己利用业余的时间投身于无偿的健康教育活动;当我知道他要当公司总监的时候,我也鼓励自己尽力争取成为科室的管理者。

看着园园低垂的双眼,略带湿润,而我却似乎没有任何泪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没有丝毫的悲伤,抑或是因悲伤过度而泪腺变得迟钝,但内心仿佛被塞成一团。

“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家属没有公开他肺炎的病因,这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而且我们都承诺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了不让你再继续误解他。”

我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紧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们沉默了多久,直到听到汽车的到站提示,才知道到达目的车站了。我们下车再走了一段路,进入市殡仪中心。

距离追悼会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然而在告别厅门前却站满了人。

“有这么多亲戚朋友吗?”我低声说。

“可能是,有些是我认识的,是他的顾客。”园园回答。

从人群里,我认出了一些大学同学。我走了过去,向他们微微点点头。我再往人群里搜寻,找到了魏超的夫人何曼。她坐在厅前的一排椅子上,左臂环抱着坐在身旁的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左手紧握着小男孩的双手。小男孩只是眨着双眼,微微皱眉,显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她右边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左手轻抚着她的左肩。

我向她打了个招呼,把预先装好的帛金交给她。她长得比照片好看,但是精神憔悴,通红的双眼毫无光泽。

她双手接了过去,轻声道谢,看见帛金上我的署名,惊讶地问:“你就是黄文星吗?”我点点头。

她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我,“他在病房的时候写给您的,请您……仔细看看。”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像坠落的流星。

我点点头,接过了信件,往后退去,离开了人群,走到一棵大树底坐下……




空气闷热无比,没有一丝气流,如同凝固了一般。我拆开了信封,把信纸取出,忐忑地打开信纸。


文星:

好久不见你了!

听说你现在已经是科里的主任秘书了,我真是倍感骄傲!在重点医院临床工作,要兼顾技术和职称又要往上攀升,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不像我们这些只要拼几年做些好业绩就能升个好职级。

一直想祝贺你,不过还是找不到机会,正如我们在校时候那样,从来没有好好交流过。这是我这辈子的一个大遗憾。

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很想和你交朋友了。你骨子里散发着一股傲气,虽然不是那么平易近人,但也让人感觉独特难以忘怀。我为人挺随和的,成绩也一般,如果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这辈子一定能走得舒坦。

你请我吃的梨子,让我想起我爸,因为他最喜欢吃梨子。即使是外出,他也常备在身上。我念初中的时候,他曾带过我上山远足,但是由于天气炎热,我走到山腰就出现了中暑的先兆;他立刻把我带到阴凉的树下,给我喝水扇风降温,可是当时剩下的水不多了,只能拿出梨子来给我吃,我才逐渐好转过来。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梨子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军训那时候,你和我一起帮助过海龙解暑,再次让我忆起这一切,我更觉得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好友。但是,你总是在疏远我,大概是因为你是觉得我成绩不够好,不屑于与我为伍吧。

军训结束后,班主任找我谈话,说我以往有做班长的底子,而且在学校里为人处事表现不错,希望我担任班长,但是我考虑到我成绩不够优秀,而且也希望你来当班长,哪怕你不是班长,你也可以成为其他干部。我不掺和其中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推辞了。后来,大家投票让我当纪律委员,我还是拒绝了,因为从日常生活中,我察觉到你好像有点介意我的存在,或许没有我的环境,你会感觉更好吧。

看到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感到很高兴。尤其是你当选学生会学习部长的时候,我简直能感同身受,这是一种何等的荣耀。当晚,我叫上宿舍的同学们在你晚修结束后给你一个惊喜来表达我们对你的祝贺。那天晚上,我感觉到我和你的灵魂很接近,就像找到了知音。

然而,仅此一次。后来我发现你越来越抗拒我,我想也许你不喜欢我这种太物质化的处事方式吧,毕竟我不是你那个高层次的人。启德说得没错,你是尖子生,是天之骄子,自然会有更高的要求。

爸说过,做人但求问心无愧,不必太执着。我想,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只要追求我的理想就好,因此更用心经营协会。

在即将实习的那个学期,李园园来找我说有个辩论赛希望我能够协办,而且要用她想好的主题。她是你女朋友,我懂她的用意。在大家都看重临床应用的临床医学科系里搞保健主题辩论赛,要谈营养保健的话,我是必输无疑的。不过我想到的是,这场赛事可以一箭双雕,我既能输掉让你高兴,也能借这个机会推广营养保健观念,也不啻为好事一桩。所以我很爽快就答应了。赛后胜负已定,正方辩手都在我面前诉苦,我只把未来发展的前景展示给他们,好让他们明白,新生的事物就像种子发芽破土,在看见阳光之前,并定要克服土壤的障碍。

对于预防保健,在大学之前我就已经有学过了。我大学之所以选择临床医学,并不是要当医生,而是想通过这个专业,能更全面地探清人类的健康和卫生事业的发展趋势,毕业以后,能更好地指导我的保健事业。

现在,我们公司的保健事业发展,如日中天,我一直秉承以诚待人的宗旨,科学地传播保健观念,并要求我下属的团队也严格遵守这一点,杜绝一切以利当头的行为。

不过好景不长,相信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什么病了。我得的是艾滋病,在一次输血中不幸感染的。没有传染给家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些天,在病房里忍受着疾病的苦楚,我更加坚信保健的重要性,也无愧于一直以来的不懈努力。也许你会疑惑为什么我不及时服药治疗,其实我也是无奈,因为这和我参与的一项研究有关,但由于涉及机密,我不便透露给你,请你见谅。我的工作,以及我这些年的工作心得,都交给了杜川师兄,相信他会继承我的事业和遗愿,并继续发扬光大。

这些年来,不论用什么理由,都请不动你。我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死者为大,这是我能想到和你加深交流最好的机会,当然,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想和你聊聊事业和人生。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胜负,只想能好好合作,谋求更好的发展。可是这一刻,我只能慨叹天意弄人,但我也希望这是一个好的转机。

愿你生活美满理想佳成,愿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挚友:超


我不相信这些是真的,我要质疑这封信的真实性,我不相信他真的要当我的朋友,这怎么可能呢?当我的朋友,他有什么好处?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骗我会有什么好处呢?买他的保健品吗?不会的,公司不会因为他离世后才产生的业绩而奖励他。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生起半点疑心,没有了……

我缓缓把视线移开信纸,尝试用其他景致分散脑中杂乱的思绪,却无法把眼前的视野聚焦看清。突然刮来了一阵大风,信纸随着涌动的气流振动发出急促的声响。我紧抓着信纸,双手捂在胸前,如获至珍。

不知道是因为双手捂得太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胸口一阵阵闷痛。

乌云沉重地往地面笼罩过来,天地随即犹如陷入黑夜。风愈加猛烈,夹着树叶和尘土,在地面卷掠。我全身无力而坐,看着这一切,就像置身于人间的末日,耗竭了温暖的光芒,盼尽了恳切的希望。

随后,冰冷的雨点逐一打在我脸上、身上,继而越来越多,在地上纷纷留下雨迹。

“嘿,快回来啊!”远处有个人喊——是撑着伞的园园,逆着风雨朝我走来。

我眨眨眼,站起来,匆匆把信纸塞进口袋里,挤出一个笑容向她走去。

“你怎么了?哭了吗?”她问我。

“没有啊,下雨了。”

“你眼睛都红了!”她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擦擦雨水吧。”

我接了纸巾,没有回答,随着她往告别厅走去。

“仪式要开始了。”她轻声说。

跟随着家属,走进告别厅。厅里一片寂静,沉积着让人窒息的气氛。

主持人示意告别仪式开始,说了一段催泪的悼词,接下来是家属发言。

何曼慢步走上前,简短地说了几句道谢的话,虽然语速平稳,却依然掩不住悲伤。

最后是魏超公司的负责人表达公司员工集体的哀痛,并说明他的离世是不惜一切为营养保健事业奉献所致,同时也是这个行业的巨大损失。

这时,陆续出现抽泣声。仪式没有安排同学代表发言,随后开始瞻仰遗容。虽然厅内人多,但人们都似乎颇有默契,自觉地依次排队往厅内深处缓缓走去。

里头传来何曼的一声哀嚎,“越,爸爸睡着了,爸爸只是睡着了!呜……”

厅内的气温骤降,我胸口和背脊,就像结冰似的,以致血液都凝滞了。此时,我的双脚好像也被地面冰封了,没有往前半步。

不知道谁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旁轻声说:“走啊。”

我回头看看,是园园,她站在我后边。

随着队伍前行,我步履维艰,走近灵柩——每一步都踏进关于他的回忆里,每一个回忆都宛如藤蔓缠着我的双脚不放。

他平躺着的脸,慢慢进入我的眼帘:涂白的肤色与印染的腮红之下,是一副熟悉却陌生的瘦削面孔。

我突然全身无力,往地上跪了下来,温热的泪水泛滥了脸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的一声喊了出来,“超……超……”,咽喉在一阵一阵地抽噎,却说不出半个字。

为什么?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对我的真心挚友,没有!我从来没有对你好过,而你却一直把我当作挚友看待。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而你却一直信任着我。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我却永远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好好对待你了,永远也没有机会了!这简直比死还难受,你知道吗?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

我双手紧抓跪着的双膝,紧闭着双眼,嚎啕大哭。

自信、傲气、胜利、尊严……还有其他,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请你活过来,我命令你活过来,求你了,求求你了!

呼吸越发急促,突然一股闷气往心头喷涌而上,眼前发黑……



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躺在长椅上了。

我坐了起来,感觉气息平和些了。环顾四周,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我一个人,这应该是一个休息室,从窗口看出去,已经是晚上了。

我仔细回想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但似乎有点模糊了,不知道我是不是晕厥了,是低血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可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悸痛。如果人生可以重来,那我们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这时,室外传来一串平稳的脚步声。我抬头往门口看去,是园园。

她看到了我,微微一笑,说:“你醒了吗?”

我点点头,却感觉全身乏力,头脑仿佛一片空白,就像死而复生一样。

她走到我身旁坐下来,抚着我的后背,“不要想太多,其实,魏超,并没有死。”

我顿觉意外,不解地盯着她,“什么?”我内心生起了温热的疼痛,带着不切实际的期盼。

“是的,”她温柔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今天开始,他会活在你心里,永远!”

一滴热泪从我脸上滑落……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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