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这场车祸是自找的。
撞上护栏的前几秒钟,车里的两个人还在剧烈争吵,声音很大,情绪也很激动,摄像头抓拍到的画面张牙舞爪,足以想见场面之失控。
陈静怒火攻心,一时发了狠,便伸手去挠张明达的脸。九阴白骨爪猛地挥过,张明达的眼镜被挂住,视线一模糊,方向盘就拐了弯,直冲冲往护栏而去——
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裂开了震碎了,跟着他们的婚姻一道,灰飞烟灭。
张明达的头被磕破,一股强烈的气流逼迫过来,他只听到一声巨响,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已是白墙壁白被单,身边还围了一圈人,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见他醒了,老母亲开始念佛,姐姐也泪眼婆娑。
张明达的眼珠转了转,头脑渐渐清醒。意识到前因后果之后,他顾不得头痛欲裂,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小静呢?她怎么样了?”
姐姐伸手按住他,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都闹成这样了?差点把命给搭上!”夫妻俩吵吵闹闹一两年了,亲友们劝说无效,也渐渐不耐烦起来。
谁生活里还没点鸡毛蒜皮来烦心?别人家的欢喜悲忧,听多了见多了,难免要露出些热忱中的麻木,就连血亲都无法例外。
那天,夫妻俩又因为谁洗碗吵得不可开交,陈静激动起来,大声嚷嚷着要离婚。张明达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烧着,不由分说便把妻子推上车,一踩油门,箭一般往民政局驶去。
结果,两个眼睛里都喷着火的人,在中途出了车祸……
2
可再一次见到陈静时,张明达只觉得难受,气消了,怒也散了,心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牵扯着,火烧火燎地疼。
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泼辣女人躺在一片洁白里,右腿打了石膏。她还没醒,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与白床单白被子融为一体,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
张明达在床沿坐下来,轻轻握妻子的手,眼角有几滴泪噙着,却又落不下来。他们已经做了三四年的烟火夫妻,知心话说得越来越少,日子也过得鸡飞狗跳。就连此刻的触动和感怀,都成了一种矫情的奢侈。
可是,他们也真真实实地相爱过。
张明达记得那年春风拂面,他们手牵着手去置办锅碗瓢盆,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里时,过日子的安心和宁静扑面而来。那时也看电影送玫瑰,两个人窝在一团黑暗里拉手接吻,爱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谁说不是呢?他们是高中同学,情感十几岁就开始萌芽,共同经历了无数个第一次,开发彼此的身体,融进各自的人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可一脚踏进了围城,却发现步步惊心处处障碍,两个人磕磕碰碰地走过来,激情慢慢化成了一点无奈的倦。
陈静开始变得怨毒而暴戾,离婚成了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有一次,两人撕破脸闹翻天,已经走到民政局,却在迈进大门那一刻抱头痛哭。他们蓦地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里领了红本本,发誓说要一生相爱。于是又擦干了眼泪回家,吵了和好,和好又吵。
张明达的回忆被手心里轻轻的动静打断,他低头一看,却见陈静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嘴唇上下哆嗦着,犹豫着问出口的却是:“你,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3
最狗血的剧情发生了,车祸后的陈静失去记忆,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四处转动,神色里有一丝茫然和凄楚。
医生没从她的脑部CT里发现任何异常,唯一的解释便是刺激和惊吓,对身体的影响并不大,反而是伤了的腿,需要几个月的好生休养。万幸的是,张明达只是皮外伤,几天后就能出院。
陈静的父母为难地看了看张明达,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儿,一时间老泪纵横。想不到的是,张明达说:“爸妈,你们回去吧,小静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
转眼夜色浮起,亲戚朋友都散去,病房已经寂静下来。陈静坐起身,她盯着削苹果的张明达,忽然噗嗤一笑。张明达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妻子,却见陈静歪着头傻乐:“我们肯定很相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对不对?”
张明达的手一颤,猛地想起新婚时期,陈静总是早早起床,给他煎鸡蛋煮面条,晨光里的小女人温柔地低着头,像极了徐志摩笔下的娇羞水莲花。他的眼睛一热,嘴里喃喃回应着她“是的,我爱你,很爱你。”他扶妻子躺下,一个吻浅浅地印在她的额头上。她笑得羞涩而腼腆,仿佛又回到16岁的模样。
上一次的亲吻是在什么时候呢?上一次说我爱你又是几时?
都记不得了,美好的记忆都埋没在繁琐日常里。在婚姻里走得太远,他们已经忘了当初为何而出发。
所谓的不忘初心,砥砺前行,大概适用于人世间的一切征程,包括婚姻和爱情。张明达暗自思索着,从折叠床上起身,痴痴看着熟睡的妻子。
只见她安详的睡颜里透着一丝天真,犹如人生初见时的明媚灿烂。他开始想念十多年前的他们,那时的爱情像盛夏的荷花,风霜未侵蚀,暴雨未到来,亭亭玉立,风光无限好。
4
第二天一大早,陈静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丈夫微笑着伸手过来。他说:“你好,我叫张明达。我是你的老公,余生请多多关照。”
那年的5月20日,他们起了一个大早,排着长队拍照片、做婚检、填表格。前后左右的年轻男女热烈交谈,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520,我爱你。选在这一天结为夫妻的人们,心里眼里都满溢着浓浓爱意。那些未婚夫未婚妻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对明天的期盼。
领到红本本已是下午6点,他们去了一家西餐厅吃饭,张明达伸出手:“你好,我叫张明达。我是你的老公,余生请多多关照。”
两人中间隔着牛排、红酒和玫瑰,陈静笑着伸手过去,张明达的吻印在她的手背上。就像这一刻,清晨的阳光穿过了病房的窗明几净,温柔地照射着张明达绅士而深情的一吻。
昨日重现,仿佛时光倒流。失去了记忆的陈静,仿佛把暴躁和焦虑也一起丢掉了,她浅笑着地等着张明达送饭擦脸的模样,又隐隐约约地再现了新婚时期的琴瑟和谐。
张明达开始独自料理家中的大小琐事,拖地洗衣、买菜做饭,当他独自站在灶台前手忙脚乱时,耳边总是不时想起陈静埋怨的声音。几个月前,他还瘫倒在沙发上刷着游戏,对陈静的唠叨怒火中烧。
那时他还想不到,口出恶言的妻子也累了一天,身心俱疲。
5
张明达开了家小公司,忙得像旋转陀螺。装完孙子回到家,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玩玩手机看看电视。
但妻子似乎总有话说,最初时,是含嗔带怨的撒娇。再后来,就变成了暴怒和咆哮,恨他归家太晚,怨他把她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板弄脏。
他将她的不满看作寻衅滋事,忍过一两次后,也开始甩脸子拍桌子,好端端的一个家,渐渐硝烟四起。
直到这些天,张明达忙完工作忙家务,在没完没了的琐事烦忧里,忽然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妻子的心。他反省沉思后,竟也耐心细致了起来,第二天送饭时,体贴而周到地带上了好几本言情小说。
是她爱看的,当年他曾省下所有的零花钱,为她搜罗各式各样的少女杂志。陈静端坐在病床上,眼神一遍遍穿梭在那些华丽旖旎的句子里,不时抬头说两句给张明达听。
他随声附和着,对小说情节毫不在意。在意的,只是眼前人的笑容和快乐。
陈静恢复良好,半个月后,医生便恩准出院,回家去疗养。
张明达捧了一束火红的玫瑰来接病人,陈静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她瘸着腿冲上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胸膛,用夸张的声音唱着:“我有一个好老公,好呀好老公!”
张明达一个激灵,这不伦不类荒腔走版的调子,也许久未听到了。
在他还记得每个纪念日的时候,一顿烛光晚餐、一盒巧克力甚至一句我爱你,都能引来陈静的欢乐歌声。那个穿着碎花裙子转着圈的小妻子,曾是他所有的梦想和明天。
他搂紧了妻子,只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为这差点失去的妻子和婚姻。
6
出院第二天,张明达带着老婆去看了一场电影。
影院门口有台阶,他甩开膀子抱起陈静,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昂首前行。娇小的妻子往他怀里缩了缩,贴紧了他的强壮身躯。
他听见她轻声地呢喃了一句:“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啦!”
晚风起来了,这璀璨光华的夜晚,不知有多少夫妻正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刷着微信看着电视,相互埋怨几句。
炉子上的肉汤在沸腾、洗衣机里的衣服在翻滚,许多人努力在柴米油盐里做夫妻,却忘了去风花雪月里做恋人。
夫妻的本质,本就是更高级别的恋人。
因为婚姻与爱情,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它们本该是相辅相成彼此促进的。谈一辈子恋爱,才能成就最高质量的婚姻。
张明达竟有点感谢这场车祸了,甚至庆幸陈静的受伤和失忆,让他们被动地回到相爱之初,却主动地寻回了丢失的幸福。
这一刻的张明达变成了哲学家,他说:“人们总认为结了婚就是爱情的大团圆结局,真是大错特错。”
可他怎么知道呢,黑暗里的妻子已经露出一脸坏笑。其实她什么都记得,她在睁开眼睛的前一分钟里,感觉到了他的抚摸和颤抖,她从那样的无声哽咽里,嗅到了爱情一息尚存。她便有意地按下了一键还原,将这濒死的婚姻重启设置。
或许每对夫妻,都该不时地回头看一看,看看相识与相爱的最初,听听当时的爱情,想想婚姻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