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母亲说,屋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包裹、盒子都是自己的,张颖儿只有惊,没有喜。她从母亲的紧握里抽出自己的手,惊讶地问:“娘,你啥意思啊?”心里一句“你老人家糊涂了?”没有说出来。
张太太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忍住再次涌进眼眶的泪水,清清楚楚地说:“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停下来片刻,吞下喉咙里的哽咽,她接着说:“都是当年给你准备的嫁妆。”后面一句“只是没有给你拿去”卡在喉咙里面了。
张颖儿面无表情,心里头巨浪滔天。许许多多的场景、事情,多年来经历的千辛万苦,一幕幕飞快地在脑海浮现。
当年青春年少的她,虽然懵懂无知,却也知道父亲扣下了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她为了赌气,为了不违背自己的誓言,忍受生活的磨难,忍受与丈夫的生离死别,眼看着自己的儿女饥寒交迫、瘦小病弱,却束手无策。到头来,这只是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颖儿,颖儿,”看到女儿神情呆滞,张太太很是担忧,一边拉着女儿的衣袖,一边急切地说着:“你怎么了?不要吓为娘啊!”
“娘,我没事儿。”张颖儿收起杂乱纷飞的思绪,竭力压抑心中翻滚的不适,语气平和地安慰着母亲:“就是一下子走神了。”
张太太已经不是很了解自己这步入中年的女儿了,不知道女儿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觉得有些话一定要说出来,免得到时候自己死不瞑目。
她拉住张颖儿的手,满怀愧疚地说:“颖儿,当年是娘无能,不能护你周全,让你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娘心里一直愧对你。”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不等张颖儿有所反应,张太太随手擦了擦眼泪,接着说:“这些年,娘能做的只是替你守住这些东西,希望有一天能交到你手里。”
她停下喘了口气,继续说:“如今桂枝说了一门好亲事,借着这个机会,你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她添妆也好,你自己留着也好,你有些钱财傍身,娘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想了想,张太太又语带哀伤地说:“颖儿,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还是希望你不要怨恨你爹。你爹他心里其实还是惦念你的,只是他性格倔强,脾气刚烈—”想到父女俩的决裂、到死没有相见的事实,张太太心痛如绞,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张颖儿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我不怨恨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无人知晓。
在张太太眼泪、温言相劝的攻势下,张颖儿到底放软了心肠。想到女儿就要出嫁,想到儿子即将成年,不再年轻气盛的她,收下了这迟了二十年的嫁妆。
仔细清点所有东西之后,张颖儿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小富婆。以前的穷困潦倒、贫困不堪,像是人生中的一个笑话。
她把东西一分为二,一半给女儿做嫁妆,另一半留着将来给儿子娶媳妇。
张太太交给女儿所有的东西之后,觉得放下了一直堵在心头的一大块垒,心情轻松了很多。
张耀庭听闻此事,毫无感觉和反应,就连齐婉清也只是在心里暗暗撇了撇嘴,觉得婆婆终归是把小姑放在心尖上的。
说到底,张家哥嫂都不是眼皮子浅的人,而且他们真心爱护张颖儿娘儿仨,也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张颖儿准备的嫁妆,迟了这么些年,物归原主很正常呀。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阳光日渐炽热。张家院子里花繁叶茂,浓荫蔽日。张家大门口、屋檐下挂起了大红灯笼,透出几分喜庆,王桂枝出阁的日子到了。
正日子一大早,王桂枝就起床,各种梳妆打扮,各种流程仪式,全部收拾完毕时,大门外传来一阵阵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张太太、齐婉清盛装打扮,坐在主院正厅等候送王桂枝出门子。
绣楼里,张颖儿破天荒在发髻上插上了金发簪,戴上了金耳环、金手镯。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深蓝色的绸衣光亮挺刮,人都显得年轻了许多。
“娘,你真好看。”打扮停当的王桂枝,从小到大头一回看到母亲认真装扮的样子,忍不住惊呼起来。
“傻丫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才是最好看的。”张颖儿眼里闪动着慈爱的光芒,语气轻柔地说着,同时伸手替女儿抿了一下鬓边掉下的发丝。
“我闺女真的长大了,要嫁人了!”张颖儿忍不住感叹,“以后就是人家的媳妇来了,要好好和姑爷过日子啊!”
王桂枝想到就要离开母亲、离开熟悉的亲人,要到陌生的环境里,和一个可以说是基本上陌生的男人过一辈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浓浓的忧伤,一种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慌,她忽然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张颖儿搂着盛装的女儿,心里百感交集,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小声说:“好闺女,别哭了。大喜的日子哭肿了眼睛、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说着,用手绢轻轻帮女儿拭去泪水。这大概是张颖儿这辈子对女儿最温柔的时刻。
王桂枝抽泣地说:“娘,女儿走了,不能在你身边孝敬你了,你要多保重啊!”
张颖儿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喜娘手里的红盖头,亲手蒙在女儿头上,让喜娘扶着女儿走下绣楼。
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的王桂平一身光鲜亮丽,等在门口。见姐姐被喜娘扶出来,他迎上去,弯腰背起身穿凤冠霞披、大红嫁衣,蒙着有精致刺绣图案红盖头的,身材娇小的姐姐,一口气穿过主院、走过前院,绕过影壁,把姐姐送上了等在大门口的花轿里。
门外的鼓乐阵阵,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鸣岐,身穿大红袍,胸前绑着大红绸花,头戴礼帽,上面插着艳丽的羽毛。他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不停地向四周贺喜的人们拱手致意,乐不可支地带领着迎亲的队伍回家去了。
四人抬的花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几大马车的嫁妆也贴红扎花,明晃晃地招摇过市。张家的人们在院子里摆开酒席,招待着前来贺喜的客人们。
虽然王桂枝在张家只是表小姐的身份,但是,因为张家这一辈的孩子中,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张家上下都很重视她的婚事。
还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就是都希望通过给王桂枝一个隆重的送嫁,多少弥补一下对当年张颖儿凄凉离家的愧疚。
李鸣岐和王桂枝的新房,也就是王桂枝的新家,在中华照像馆的后院。这个院子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四合院。
除了前面临街的一溜屋子是照像馆的门面以外,后院有一排正房,两栋厢房。正房进门是一个厅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子。厢房的格局也类似,由小堂屋和两间房子组成。
东边的厢房有一个厨房,锅灶齐全,店里的人都是吃这个厨房做出来的饭菜。东厢房的房间里住着照像馆的学徒和伙计。
西厢房是照像馆的暗房和仓库,没有住人。
院子的中间原本有一棵大树,因为李鸣岐觉得“口➕木”是为“困”,心中不喜,便直接砍掉了。
新房就设在正房东边的屋子里。
因为要迎娶王桂枝,李鸣岐特意贴出告示,歇业三天。照像馆的所有人一起帮着把整个院子布置一新。大门上贴着红红的双喜,院子里披红挂绿,喜气洋洋。
新房的窗玻璃擦得锃亮,贴着大大的喜字和漂亮的窗花。炕上的柜子、桌子,地上的桌子、椅子、柜子、脸盆架、衣服架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炕上堆着高高的枕头、被褥,红通通的绣着鸳鸯戏水、百子图等吉祥喜庆的图案。
一对粗大的龙凤红蜡烛摆在地下的桌子中间,旁边堆着瓜果、花生、桂圆、红枣等吉利食物,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酒壶和两个用红绳拴在一起的小酒杯。
院子里的空地上,临时摆上了好些八仙桌,上面堆着一摞碗盘、筷子。小厨房里人们进进出出,笑语喧哗。烟囱里炊烟袅袅,各种香味不时在院子上空漂浮。
远处传来锣鼓喧天,唢呐声声,院子里的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涌到大门口,迎接新娘子到来。
中华照像馆的大门口早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在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年代,嫁娶、迎亲都是很引人注目的活动。不少小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嬉戏打闹,格外开心。
当李鸣岐骑着大马的身影在街头出现时,照像馆的小伙计点燃了早已高高挂起的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伴随着鼓乐齐鸣,四人抬的花轿稳稳当当落在大门前。
李鸣岐下马,从花轿里牵出王桂枝,一起迈进大门。一连串的仪式,一直到拜堂礼毕,王桂枝被送入新房,李鸣岐转身到院子里招待前来观礼、祝贺的宾客,婚礼正式结束,婚约终于落地。
王桂枝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李鸣岐,开始了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从此,她就成了李王氏,“王桂枝”三个字渐渐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慢慢被人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