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离开城市,空气渐渐冷下来。
我一路向东,车速很快,沿途的风景在窗外急速倒退,我看着前方,感觉微微的头疼。因为下雨,海边的空气更加潮湿,一路上视野变得雾气茫茫,路边的花儿却开得更艳丽,想是这边春天还刚开始,一切都还是很新鲜的样子。
这雨下的极为应景,上坟的日子,本就该“清明时节雨纷纷“。还好雨下的不大,即使不打伞,我也可以走进这漫天纷飞的细雨里。
都说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我离开这里很多年,早已辨别不清这里的模样。陌生的气息袭来,我仅能靠着遥远的记忆,依稀辨别出故乡的方向。
车子停在再也无法前进的巷子前,乡下的风还很冷,我打了一个寒颤,裹紧了风衣,把手插进口袋里下了车。
只是冒雨走了一小会儿就看见年久失修的祖屋了。祖屋十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赤裸裸的生出那些无处躲藏的荒凉来,一切都旧的不像样子。我透过那低矮的围墙看向那长满植株的荒院,却分明看见了小时候在那里嬉戏的自己,我甚至看见祖屋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奶奶喊我吃饭,爷爷拎着刚拔出来的萝卜回家……
你看,记忆就是这样让人感到心酸,即使时过境迁,也依旧可以依附着旧的物件儿鲜活起来。
低下头 ,分明感觉脸上肆意的痕迹是温热的,混着雨水还是咸的。恍惚中听见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竟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臆想。缓缓地转过身,隔着迷蒙的雨雾,周围的一切便显得更不真实。
离开祖屋后就该沿着小路上山了。那是故乡最高的一座山,平日村里人家的果树粮食都是种在那座山上的,当然,村里人驾鹤西去后,祖祖辈辈,也都是葬在那里的。
一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小路绕上去,姑姑在旁边小心的扶着我,嘴里念叨着千万不能摔了……姑姑只记得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走过山路,却忘了我小的时候,也是和山里的小伙伴赤脚在田野里奔跑过的。
等一行人来到半山腰的坟地时,雨已经停了,大家没有休息,自顾自的在爷爷奶奶坟前忙活起来。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突然有种时光错位的感觉。时光荏苒,记忆中的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也慢慢老了。村里的年轻人大都走了出去,回家看看也只是偶尔的事情。
偌大的坟地里添了不少新坟,土还是新翻的过的样子,不知道埋了又多少人的思念进去。和我同岁的金宸默默地在一旁帮长辈们和着水泥,等着一会儿墓碑运上来。
我细算光阴:自从长大后,我们只见过寥寥三面。第一面是他来城里上学时和他父亲来我家借宿,第二面是他父亲住院时我和家人去探望,再一面就是这次,我爷爷奶奶立碑,他来帮忙。
十年之后的故乡给我物是人非的感觉,不仅来自故乡的变化,还有儿时的玩伴金宸。他和小时候差了太远,我还记得他像个泥猴儿似的小时候,调皮捣蛋惹人嫌,就像过街的耗子人人喊打,我每次回去也会跟他掐架,打得不可开交。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出落的水灵儿,皮肤甚至比女孩子还白一些,完全找不到小时候邋遢的影子。他安安静静的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和着水泥,和小时候的调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突然有些难过,在山上刮过凛凛寒风的时候,在我爷爷奶奶的坟前的时候,在时光流过多年现在成为过去的以后的时候。
金宸在一众一辈子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叔父中显得尤为扎眼,他和我一样年轻,即使是在这样灰暗的背景中,即使穿着暗色的衣服也依旧掩盖不了年轻的光芒。我看着他默默走去一座新坟前缓缓的磕了三个头,我们相隔并不远,但是我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今年开春儿的时候,爸爸跟我说过金宸的父亲因为肺癌晚期过世了的,可是我当时没听仔细,也没往脑子里记。
听说金宸那时还在外地上学,都没来得及回家看他父亲最后一面。所以现在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只有在坟前用最简单最无奈的方式来尽孝。
立碑的仪式简单也隆重。我作为家里嫡孙系唯一的孩子跪在了爷爷奶奶的坟前,十一年了,这是爷爷奶奶走后的十一个年头了。我就在坟前跪着,却仍然不想相信他们走了。可是这山涧冷冷的寒风刺痛了我的双颊,冷冰冰的现实又使得我不得不相信。
其实他们老两口走的这些年,我夜里没少做过梦。先前儿的几年这情况尤甚,夜夜从梦里醒来,枕头总是濡湿大半。倒是后来这两年睡眠浅了,也不常梦见了。想是老两口欣慰儿孙长大自由儿孙福,也便真的走远了。
习俗里立碑要放爆竹,所以众人磕完头后就着纸钱纸币燃了爆竹。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是惊动了山里的什么鸟,呼啦啦的一股脑儿全飞向山的另一边去了。我望着不留痕迹的天空有些怅然,不知山的那边会是怎样的风景。
“山的那边是海。”
许是看我望了许久,金宸走过来淡淡的说道。我并未接话,依旧淡淡的望着山顶。春寒料峭的时节,山上还未染新绿,远方有一星半点儿的花开,却温暖不了整座荒芜的大山。春雨就这么不急不缓的下着,山风吹来,让人不觉发抖。
金宸见我立在风口,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给我挡去了大半的山风,一时间我竟觉得温暖。“原来山的那边是海啊。”我转身看向我身边这个谦和有礼的少年,轻轻的感叹。可怜我曾在此生活过,竟从没有翻过这座山,我亦不知,山的那边便是海。
金宸显然料到我会如是说,也只是淡淡回了句:“山上风大,下山吧。”他的嗓音在这山里逆着风有些沙哑,略带磁性。我笑着看向这个儿时的玩伴,他已高我太多,我得仰着头才能看清。再细细看来,他如今长的真是好看,眉眼温润,态度谦恭,也算是个朗朗的少年。
下山的时候,山路湿滑,因着众人都走远了,金宸怕我摔了便虚扶着我下山,一路上我们只是闲聊,并不吵闹,儿时那些热闹仿佛是在昨日,又仿佛真的走了很远。一时间,我难以分辨这错综复杂的时间。
就这样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山下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我深深的呼吸着这湿润的空气,犹自在路口的石碾上坐着,看这蒙蒙细雨中的故乡,只想听听儿时老人们哼的那首不知名的歌。
一场清明细雨中的祭奠像时光机一样带我走过了太久的时间,在无数次的离开后好像这次真才是真的要和故乡告别。我只能看着这雨中寂静的村落眼眶湿润,喉头发热。明明脚下的路是干干净净的沥青,我却觉得这路还是记忆里的湿滑的泥巴,脚像陷了进去,却是一步也不想走了。我只想这一辈子都呆在这旷远寂静的山里,死后也像我的祖祖辈辈一样葬在这山里。
我惧怕长大,敬畏成长。因为我们的年轻换来父辈的老去,老辈的离去,世世代代,亘古轮回。没有什么能够永久的留存下去,万物遵循着这个古老时空不变的规律,让人扼腕惋惜的同事不禁有些难以名状委屈。
转眼又是一年清明将至,一篇小小的文章因大小事情以及不知名的情绪断了几次,今年清明才得以完成。
故谨以此文纪念那些离散的时光和走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