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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说这个小区古老,不如说有些破败。几栋不高的楼房生怕被分离似的拥挤在一起,这还不够,四下交杂盘根错节的电线又在它们之间左右拉扯,让其形成了彼此无法摆脱的制衡局势。一块块不安现状的墙皮用跌落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剩下的那些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疮痍的事实。她踩着高跟鞋平稳熟练地走在狭窄坑洼的路面上,坠感十足的纱质裙摆上下起落,和背后长发的细小跳动相互应和,勾勒成一副与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的画面。
摇曳生姿。他当年如是说。
没有电梯,上到七楼开了门甩了鞋,她光着脚边走边脱衣服,在换了一条淡红色吊带裙后,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沙发里。浅橘色的皮质沙发仅在她刚触及时波动了一下,马上就又恢复了平整。她微喘着合上眼皮,自行消化着不知是工作还是爬楼带来的疲惫。更与何人说?她忽然想到这句诗。当初如果考上重本你就会有更多的工作选择,他毁了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知道累了?当初干什么去了!家里装不下你吗?非得搬出去找罪受!你是不是还和他在一起?他和你能是一路人吗?你就不后悔吗?你能不能有点脑子……所以母亲绝对不能是这个何人。那他呢?他会闷头燃起一根烟,借着吐烟圈的机会把所有没来由的错都归到自己头上,再装作没所谓的样子,说一句回家吧。都说了不是因为你。她无数遍地说着这句话,他无数次地圈着她,用下巴来回蹭着她的头发,说知道。
慢慢睁开眼,昏暗马上不着边际地袭来,窗户尽了全力把散去的日光往屋里引,却也只是投下一片倒影般的朦胧。她匍匐向前了几个厘米,而后伸长胳膊去按开关,没亮。哪根电线又在窒息的缠绕下发了疯?她不想去追究,摸到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灯不亮了,就又重新闭上了眼。
灯不知何时亮的,睁眼的瞬间一阵发眩,来回眨巴适应了几秒后习惯性地看向阳台,瞳孔就被正在抽烟的他填满,恰如高二那年自己正盯着紧锁的教室门发呆,他径直走过来撞了满眼一样。他当时打了个响指,问,跳过窗吗?要不要试试?而后自己还来不及摇头就被他拉到了窗口,从抬脚踩上窗棂时的恐慌到最后落在地面时的坦然,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很多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是可以试试的……身上多出来的小毯子滑落在地,她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过去环住他,侧脸贴上了他的背。醒了?嗯。她从他抬起的左手臂下钻过来,绕到了他的面前。我吸一口。不行,呛。他果断拒绝,同时右手扣住她的背,探身向前伸手去抓烟灰缸。她故意使坏用力推着他往里走。
反方向却又实力悬殊的两道力在他的放水下显得旗鼓相当。他把烟按灭后就由着她推推搡搡地跌坐到了沙发上。我尝尝什么味道。她挂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唇。妖精。他哑声道。不是小仙女吗?她嘟起嘴巴抬眼看着他,薄薄的睡裙若隐若现,一边的肩带早已滑落,睫毛上下煽动,煽到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也煽活了他本就躁动的心。他一把按住她的头欺身吻了上去,气息不稳地说,嗯,那是以前。那你,喜,喜欢,哪个?她在他身下,闭着眼揉着埋在自己胸口上的头发,含糊不清地问。指缝间的发丝越来越少,慢慢消失,直至不再能够抓到。等他再次由下而上地吻来时,她把脖子拉到了最长,身体不可抑制地起伏着,任由他四处游走……
就这样随着他,像年少时一样,只管紧紧拉着他的手,跑在风中,笑在光下。
这么紧张?不会是第一次跳窗吧?他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复习资料,接着问,大晚上跑来就为了拿这个啊?你怎么知道我来拿东西?他微微低头唇角一勾,牵住她的手就跑,我当然知道,走!去哪?他没有回答,只是时不时地笑着回头看她一眼。她看到他的外套在风中向后张开,他的头发在回头时于额前乱摆,她悄悄地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也拉开了拉链,又刻意地挠了挠耳边扎得紧紧的头发。跨着大步上到三楼,穿过把教学楼和行政楼连接起来的空中长廊,他带着她来到了行政楼的楼顶。她把气喘匀后才知道身处哪里,学生无故不可来行政楼,更别提晚上跑来楼顶。她心一慌扭头看向他,他马上开口,别怕,我经常来。说完,他单手撑起一个起跳,坐在了边缘的矮墙上。恐高吗?她摇了摇头。坐上来?他拍了拍右边的墙。她没有动。他跳下去拉她过来,扶着她的腰让她坐了上去。他坐到她左边抬头望了望,说,可能知道小仙女今天要来,星星们都自惭形秽地不敢出来了。不过还好有月亮,你看。她抬起头,他低下头靠近,她有所察觉地低头,他快速地碰触了一下她的唇。我想我的小仙女快乐,就,只是快乐。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后来总是怪自己那天晚上没有点头,所以才让快乐产生了自己不需要它的错觉。她仅在晚自习后和他去操场的风里跑了几圈,仅在周末放假的几个小时里和他去小吃街过了一把嘴瘾,仅在吃饭的时候听了他讲的笑话轻笑了几声,就使得母亲在校外租了房陪读,而她也不得不像小时候一直以来的那样,往返,汇报,不容反驳。那天晚上她说想喝苦丁茶,母亲端过来一杯牛奶,说喝牛奶才健康有营养。她说我就想喝苦丁茶。母亲把玻璃杯重重地砸在桌上,牛奶翻腾而出在桌上形成好几片白渍。她浑身一抖,没敢伸手拿纸巾去擦。从小到大你都是省心的孩子,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要交什么样的朋友,你最好心里有数!母亲转身离去后,她忙拿纸巾压了上去。看着纸巾一点点慢慢被渗透,她忽然觉得心头一苦,像倾了满满一杯苦丁茶直淋脏器。几天前,他说苦丁茶放一根泡水都苦得要命,我赌你不敢喝。要不要试试?她伸手去拿,他马上避开说,嘿嘿,不行,小仙女不能喝这么苦的东西。可她现在就是想喝,这是他被转班后的第三天,她莫名地无端慌张,又看了眼房间形同虚设的门,它何时能自由开和关?
她往他的臂弯里靠了靠,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拥有。我爸再停一个月就出来了。太好了,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接。她往上躺了躺,在他耳边说。我们开发的项目也马上有眉目了,程序已经在走了,应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一番。嗯。他翻身过来说,那你能不能答应我先回家?我不……他打断她接着说,回家等我,等我再次登门拜访。万一又被赶出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再接再厉呗。傻不傻?你喜欢傻子啊?你是傻子吗?那反正我是你也是……啊呀!又掐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等下等下,我,我想等我们庆祝之后,再回家,也就,一个月,你,等下!等什么等,再等我还算是男人吗?等不及了……
看到母亲等在楼道口时,她正噙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昨天晚上的疯狂。脚步顿住,心头构建的完美“嘭”一下全部消散,现实从各个角落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拦不住挡不了。腰背僵硬地上了楼开了门,她靠墙站立,看着母亲在不大的房间走来走去。母亲拉开了茶几的抽屉,把里面的烟摔到桌上,扫了她一眼,哼,为了自由?这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他!她微微闭眼,头向后抵住墙没有说话。你陈叔叔家儿子从国外回来了,这几天我们约着吃饭,你也去。我不去。你必须去!那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你应该和小陈一起弹钢琴,而不是和一个毁了你的人醉生梦死!他没有毁我,是我喜欢他。没有毁你?让你叛逆不是毁你?高中让你成绩下降,大学又耽误你考证,这还不是毁你?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在堕落给谁看?啊?给谁看!你本可以一直完美……我不完美,我从来都不想完美!我只是想自在一点快乐一点而已!那你现在这样就叫自在吗?碌碌无为就叫自在吗?和他在一起看不到未来就是快乐吗?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你懂不懂!不是!他爸爸是防卫过当,不是杀人!重要吗?谁会跟你理清楚这些?就这几天,你必须搬回来!和小陈也必须见面!
妈,从小到大我都活得小心翼翼,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唯恐哪里做得不对,枕头没有摆正都会让我紧张,你知道为什么吗?呵,你肯定说是为了我好。这我都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听您的话,按照您的要求来。可是,妈,我是真的喜欢他,我愿意和他在一起,还有,他爸爸不是杀人犯,他也不是小混混。这么多年了,我独独就求您这一件事,你能不能让我做一回主?就这一回,行吗?母亲的脚步停在门口,直了直腰,头都没偏一下就扔下两个字“不行”。她顺着墙慢慢滑坐在地,把脸埋在双腿膝盖处,双手抓着头发来回拉扯,直到手腕发酸,她才停下拿起手机拨了他的电话,没人接,来回拨了好多次都没人接。她起身拿了一瓶红酒,来回踱着步,大口大口地猛灌,踉跄的脚步让她摔在了沙发上,她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一条语音:我好累,可是酒,真的好喝……
阳台上白色的窗幔在微风中波澜不惊地摇来荡去,如若不是后半夜突然起了风,它和窗台上的小花盆就是颇具美感的桃源景象。可它偏偏被迫加大了摇摆的幅度,把小花盆掀翻在地,盆土花径转瞬间两相分离。她睁了睁眼,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巨响。哦,花盆……她又闭上了眼。
吱嘎……砰……轰……
大早上忽然惊醒,没有做噩梦却无端地心有余悸。手机恰时响起,吓了她一跳,是个陌生号码,她按下接听键,瞳孔一下放大,三两步奔出了门……直至夜幕降临,她扶着早已掉漆的扶手面如死灰地向上爬,手心被磨出了血,却也依然站不稳,摔了好几次,脚也依然抬不稳,眼睛又红又肿,早已看不清一切。磕磕绊绊爬到七楼,钥匙在两只手的哆嗦中总也插不进锁里。她怒吼着不停地踹门,有熟识一点的邻居听到动静出来,帮她打开了门,但也没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进了门就直奔卫生间,歇斯底里的哭泣声透过被震得发抖的墙体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昨天合同签了项目定了,几年的心血终于有了结果,大家就是高兴,喝的有点多,宵哥也喝了不少……后来走的时候就听宵哥不停地说要去找小仙女,什么我家小仙女可不能累着我家小仙女自己喝酒可不行……我们都知道你和宵哥这么多年不容易,想他就是喝多了随口说的,那走都走不稳了,怎么还能开车……怪我!我特么该死!我本来一路跟着宵哥的,看他进了小区我就走了,我应该再等等的,我没喝酒,我可以开车的!我特么可以开车的啊……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她摸索着出来“咚”地一声跪到茶几前,拿出抽屉里的烟,又把自己拖到阳台,和碎掉的花盆一起缩在了玻璃门下。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看起来无关紧要却又止不住的眼泪在快速地滑落嘴角,她手指颤抖地夹起一根又一根的烟送到嘴边,化不开的烟圈立马就把她包围得水泄不通。哪里呛?明明是苦。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