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雨夏晨
愈往后走,越发难回忆起你停留在我脑海里的样子。有人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抚平不美的往事,抹去一个人承受的累累伤痕,是啊,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因为越往后走,我越来越记不得你的模样。
多年以前,阿嚒问我,为什么人的一生可以这样短暂,来的快去的也快,说没就没了。我清晰的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眼中流露出的色彩,和夜晚诙谐的天空遥遥相对,那时的我斜坐在小板凳上嬉皮笑脸的搓着橡皮泥,窥视着昏暗的灯光把她的背影拉的好长好长,当时年少,阿嚒想的我不大懂,但仿佛我是能感受到她当初的那层悲伤和落寞,只得缄默。
舅爷爷去世那天,阿嚒抱着他哭了很久,直至哭干了泪也还一直瘫软在地上不肯起身,我一点也不明白阿嚒为什么会哭,像她那般幸福的女人明明是不会流泪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看到她哭过。
阿嚒一生过得都很平淡,和舅爷爷的爱情也细水长流般登对美好,深厚的情感更是让彼此心照不宣,相濡以沫直至终老。阿嚒一生为舅爷爷抚育了六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当时的农村还没有什么二胎政策,能养就生,舅爷爷那时候年少气盛,对阿嚒也好,重活累活都不让阿嚒做,把阿嚒宠成了老佛爷,村里人都说舅爷爷会疼女人,老实靠谱。说来也是好笑,阿嚒总觉得自家男人对她太好嫌着别扭,闲不住就为舅爷爷生了一个又一个大胖娃娃,舅爷爷喜欢的不得了,阿嚒看着也很欢喜,于是接二连三的我的一个又一个叔姨诞生了,当时生活俭朴,孩子拉扯大也不容易,可阿嚒生的孩子却着实好养,只不过后来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阿嚒也曾焦虑过,瞒着舅爷爷出门找活做,帮大家庭的太太洗衣做散工,去纺织厂里缝衣服做玩具,补贴微薄家用,这些都不敢和自家男人提,怕又唠叨气恼。后来舅爷爷知道了,把她骂了一遍,说自己一个人能养活这个家,让阿嚒别瞎操心。其实舅爷爷早前家境平常并不能归于优越,于他而言将三四个孩子抚育成人当然没有问题,等老五老六老七出生以后,这生活自然多了一些窘迫和不得已的拮据,加之舅爷爷的肺不太好容易哮喘,需要喝着中药调理养着。
舅爷爷还未娶阿嚒前在村里教书,是个文化人,脑筋虽转弯得快,可偶尔也是个一根筋。譬如说古代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法,在舅爷爷眼里,这通通就都是狗屁话,舅爷爷之所以瞧上阿嚒,是奔着阿嚒稳妥的德行去的,村里人都说觉得阿嚒是个不错的女人,是因为她长的水灵屁股大也好生养,哪家被她家认上也是好福气,可舅爷爷盯上阿嚒,是因为少女时的阿嚒做事极为细致,每日晨起备课去校途中总看到阿嚒一个人忙碌,烟囱里冒着浑重古朴的灰烟,水和食物的咕噜噗噗声刚巧和鸡鸣声交相辉映,那时候的舅爷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和阿嚒过忒可惜了,他认准了这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只能是阿嚒带给自己的,就上门自顾自提亲了,说真的,他那股莽撞劲在阿嚒多年以后和我无意间说起时才知道舅爷爷当初究竟有多“饥不择食”,喔不,该是有多丢脸!
一个微风不躁的午后,舅爷爷脑充血借着酒劲径直跑上门喊阿嚒,本分人家的阿嚒手足无措,虽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面对面交谈,毕竟时代摆在那闲言碎语不少,看着这呆子发酒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阿嚒又好笑又无语。“我—我-我有一个房子,里面—里面现在住了个人,那人在这,就是俺,额,除了俺爹俺娘,我想多住一个人进去,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我-不—不介意那个人是你。你看—怎样?哎呀,你这人咋这般害臊,都不说话,你倒是吱一声啊。愿意和老夫否?”我觉得阿嚒不应该和这个登徒浪子有纠缠的,毕竟连上门提亲都太寒碜好不正经。不过,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还真是有的,尤其还发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舅爷爷借着酒疯胡言虏获了阿嚒的心,加之两家也基本属于家境殷实,双方家里人都看得开,想着两人在一起也不会吃多大苦头,就对上了。
阿嚒与舅爷爷度过人生在世的五十多个年头,可以说他们之间这一生都是在舅爷爷理想的岁月静好里走完的,他曾给阿嚒的承诺都一一实现了,唯独有一件事舅爷爷是食言的,因为他说,以后走了,一定会走在阿嚒后面。因为他从未让阿嚒难受委屈落过一滴眼泪,这一点,他终究没能做到。
舅爷爷得的肺癌,是晚期。许或是有预感的,走得那天,一家人都在,天气依旧是舅爷爷第一次登阿嚒家门同阿嚒提亲一样,气候微风不躁,他的手握紧了阿嚒的,眼角含泪,用很轻很微弱的声音手指朝上点着某一个方向一字一顿的说,老太婆,你看,我们养的孩子个个都有出息,辛苦……下辈子,一定陪…等…话断断续续,可我们却都知道舅爷爷想说的是什么,他怕阿嚒难过,怕走了阿嚒孤独。是啊,人走了,就什么都没了,连带着回忆也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愈发模糊。
时隔一年,我的阿嚒被诊断出患有阿兹海默症,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阿嚒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有六个孩子,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亲人,包括说故事的我。独独每天唤着一个叫阿墨的人,阿墨,今天我梳的头发好不好看,阿墨,你怎么老穿白色的衣服,你最讨厌的就是白色啦,你说的这洗不干净怕我累着…阿墨…阿墨...
舅爷爷本名,叫方墨。而阿墨,是舅爷爷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