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无法回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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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副钗的一名女子,她的出场次数不多,但是曹公却给予了她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是红楼梦中颇赋争议的一名女子,喜欢她的人无不为她扼腕叹息,暗自垂泪,不喜欢她的人反倒认为她自作轻贱,咎由自取。她风情万种,放浪形骸,与贾珍、贾蓉等有聚麀之诮,但是她又钟情于柳湘莲,表示非他不嫁,在被柳湘莲退婚之后,毅然决绝地拔剑自刎,以死明志。她是自甘堕落的无耻浪女,还是泼辣带刺的贞洁烈女?
让我们一同走进春风的《一曲流水红颜寞》中,听她为我们解读尤三姐短暂炫目的一生,尤三姐:春梦酒醒,花落人亡。
01 寒门女子,沉醉中的堕落
张爱玲中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女主角葛薇龙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女孩。她跟随父母为了躲避战乱来到香港,后来学业未完葛薇龙的父亲执意要回上海,葛薇龙求告姑妈助她留在香港完成学业,不料却在姑妈的诱导下渐渐沉醉于灯红酒绿的生活,最终沦为出卖色相的交际花。
和葛薇龙的遭遇相似,美艳绝伦的尤三姐父亲早逝,她和姐姐跟随母亲改嫁。不想继父再逝,一家人只得依靠没有血缘关系的尤氏的婆家贾珍的接济才赖以度日。但是,好色之徒贾珍父子岂肯轻易放过被称为人间尤物的尤氏姐妹?美丽又出身寒门的尤三姐被贾珍之流诱惑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尤三姐究竟有没有失去清白之身?不同版本之间各有差异。在《红楼梦》的脂本(以庚辰本为代表)和程本两个版本系统中,尤三姐的形象有着明显的不同。一般认为庚辰本更接近曹雪芹原貌。且看原文: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贾珍趁着贾琏不在家,来花枝巷找尤氏姐妹寻乐,尤二姐已经成功上岸嫁于贾琏,自然不愿意再趟这趟浑水,她带走尤老娘,留下尤三姐和贾珍二人,任由贾珍对尤三姐百般轻薄。
贾珍是贾府之中第一荒淫无耻之人,就连自己的儿媳秦可卿也难逃他的魔爪。呆霸王薛蟠深知贾珍的品行不端,“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进而怕妹妹宝钗被其瞧见,怕小妾香菱被其臊皮。可以想象,贾珍在见到无依无靠的姐妹花以后会作何举动。彼时他是世袭三品爵的威烈将军,拥有不可一世的尊贵身份,寒门出身的尤三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被眼前的花花绿绿的世界诱惑在所难免。
在金钱和地位的攻势下,尤三姐不由自主地堕落了,委身于贾珍父子,沦为他们的玩物。
但是,沉醉于富贵温柔乡的尤三姐终有清醒的时候,当她终于意识到发生过什么,她会厌恶那个对她诱惑的男人,甚至痛恨那个没有经得住诱惑的自己。
02 放浪形骸,是她无力的反抗
尤三姐不甘自己被玩弄摆布的命运,她想要反抗贾珍之流。她对抗命运的方式是放浪形骸,她既不可能真正得罪一家人的金主,又做不到清醒以后还能继续沉沦下去。她唯一的资本就是她的美貌,她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反抗着。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
在贾珍眼里,尤三姐像一块鲜肥的羊肉,只不过太烫难以入口,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想要采摘,又怕刺大扎手。
在那个男权社会中,女人天生是弱者,即使受到了凌辱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尤三姐却不甘任人摆布,她选择了主动出击。很少有女人玩弄风月如尤三姐一样老辣无畏,“她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着他兄弟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
春风的《一曲流水红颜寞》中用下面的话点评了尤三姐的风流潇洒,风情万种,也道出贾珍之流的无耻、下作、猥琐和虚弱:
这段文字写尽了一个女人的风流潇洒,风情万种。贾珍、贾琏贾蓉这几个男人实在是太不堪了。除了一点雄性资本和出生豪门与生俱来的优势之外,看不到有任何出色之处。他们无耻、下作、庸俗,眼中只有色情,内在的生命猥琐又虚弱。在尤三姐这个英姿飒爽的女性面前,他们只有自卑怯弱,无一点男人的阳刚之气。
玩弄风情,也要旗鼓相当啊。
然而,尤三姐看似豪放和放荡的背后,却是更深的悲伤,她的肉体已经被玷污,她的悲愤无法释怀,她用泼辣和放荡回击了觊觎她肉体的男人,她作践了男人,却不可避免地弄脏了自己。
女人啊,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无法挣脱那个社会为她布下的天罗地网,从精神上,她获得了短暂的胜利,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是落败的一方。
尤三姐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对抗着自己的命运,对抗那个被深深鄙视的自己,对抗曾经失足难以回首的自己,对抗这个把她吞噬的世界,这种对抗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03 春梦易醒,魂归何处
尤二姐嫁给了贾琏,企图洗白自己过去的污浊,尤三姐也有了改过自新的念头。
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
尤三姐不向封建礼教低头,傲然卓绝的表现,是她提出了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要求。
封建社会婚姻讲究门第、权势和金钱,尤三姐却表示:”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她大胆地提出要自主择婿,并且断簪立誓,改过自新起来。
古时有妓女从良,红拂夜奔。尤三姐立誓改过自新,自以为可以洗尽铅华,重新来过。她看中了风流倜傥、行侠仗义的柳湘莲。
尤三姐之所以会坚定地选择柳湘莲,原因如下:
尤三姐对柳湘莲一见钟情。五年前,柳湘莲是舞台上的角,他长相俊美眉眼之间透着侠客的风流,尤三姐是台下的看客,一见柳郎终身误,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旧社会对女子要求忠贞不二,婚前失贞的尤二姐只能偷偷摸摸嫁给贾琏做外室,根本不可能被豪门大户接纳。尤三姐不想走尤二姐的老路,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能选择家世条件相对不好的柳湘莲。
尤三姐知道,柳湘莲和贾宝玉素来交好,贾宝玉和贾珍之流不同,贾宝玉发自内心地呵护和怜惜她们姊妹,所以尤三姐相信柳湘莲大概率不会同贾珍父子一样,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柳湘莲和贾宝玉更接近,不会歧视她,而是会尊重她,爱护她。
然而,尤三姐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眼光。柳湘莲只是一个俗人,和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男人并无本质的不同。柳湘莲可以眠花卧柳,他心目中的妻子却必须守身如玉,保全贞操守节。
贾琏向柳湘莲提亲的时候,柳湘莲不疑有他,满口答应。然而静下心来却越想越觉得疑惑,尤三姐明明是绝色美女,为何偏偏会看中一无所有的他?他向贾宝玉打听:
“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宝玉心思单纯,原意是劝柳湘莲不要疑三疑四,不曾想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非但没能让柳湘莲放下心中的疑惑,反而石锤了柳湘莲的猜测,尤三姐名声不好,他悔婚了。
”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柳湘莲如何不了解宁国府里的龌蹉?所以他藉口姑母为他定亲,向贾琏提出要回送于尤三姐的定亲信物,鸳鸯宝剑。
柳湘莲和尤三姐虽未成婚,俨然已经有了婚约。要知道在旧社会婚姻是一等一的大事,对女人的要求更是从一而终,一家女岂能吃两家茶?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就写道,张财主家有个女儿张金哥已经受聘前守备之子,不料被知府的小舅子看中,王熙凤收了李家贿赂,强行让守备家退了婚,张金哥知义多情,得知父母退了前夫,自缢身亡。
在柳湘莲心目中,尤三姐身处宁府之中,早已污浊不堪,所以他斩钉截铁地提出要拿回自己的聘礼。柳湘莲无故悔婚,这无疑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侮辱。
那一刹那,尤三姐从自己的梦中醒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首,世界如此之大,却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