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二十多年前,我从学校回到老房子,送走了婆婆。二十多年后,我再次从学校回去老房子,去送爷爷。我出生在老房子,我已经失去了老房子。
我出生在四川中部一个偏远的叫北山寺的小山村,从最近的镇子出发,沿着一片山脉的半山腰走十多公里——只能走着去,至少有一大半的距离是这样的,会有另一片山脉迎面而上,对立出一条沟,沟底有一条小河,在河沟北边一块较平的地势上,十几户人家杂乱而居成了一个老院子,在老院子靠中间的位置,有两排房屋,白墙青瓦,那就是我的老房子。爷爷和婆婆住在老房子靠里面一套,紧挨着外面还有一套,左边一半我父亲的,右边一半是二爸的(现在都留给了五爸五妈),两套房子中间是晒坝。
我是在老房子里出生的。算起来,呆过最久的地方应该就是老房子,虽然后来搬了两次家。第一次搬家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也不远,还在同一个院子东边,相比老房子,地势更高,不过熟悉的小伙伴们还都在下面院子里,所以每天一得空总还是往老房子跑。第二次就真的是远离了老房子了,快初中的时候,我们搬去了外公外婆家,后来高中、大学以至于现在工作,每年就难有机会再回到老房子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去过那么多地方,能够深刻留在记忆里的,常常会不经意冒出来的,更多还是我的童年,我生活在老房子里的那段童年。
小的时候,我特别爱玩,尤其离家出去玩,能够记得住的大都是跟着婆婆一起出去玩。有一回婆婆带着我去上庙,磕头作揖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跟着照做,其他的老太太就直夸我做得好,给我糖吃,什么糖记不住了,红油凉粉倒还有印象。现在回想起来,我跟着去上庙有一半的原因可能就是为了吃。我是爱吃的,哪怕是吃饭。小的时候,我喜欢吃干饭,尤其是四季豆箜饭和洋芋箜饭,可以吃四五碗,每次都撑得难受。
跟婆婆爷爷一起,最有意思的得数去大嬢家。大嬢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住在镇上的,而且是靠近我们市的一个镇子。镇头有一家游戏厅,每天吃了饭,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就跑了进去,也不玩,就看,因为没钱。大嬢家临大河而居,河好大好大,每天都有人在河边插了一排鱼竿在钓鱼。也有人驾了一艘小船,船头站一排鸬鹚,竹竿一扫,全都栽了下去,出来一条鱼,出来又是一条鱼,好厉害。不过去大嬢家也不太容易,离老房子太远了,没完全通车,婆婆又晕车,有几次就直接从小路走着去的。或者先空腹坐车到另一个镇子,歇一歇,吃碗抄手,继续走,就到了松树坡,山顶望下去,全是松树,还有大坨大坨的鹅卵石,当时怎么也不明白,鹅卵石不应该是在河边的吗。再一路下山,就到了大河边,坐摆渡船过河,我们喜欢坐在船头,看漩涡,好多个,常常都得争一下谁的漩涡更大。过了河,踩着鹅卵石沿河一直走,再跨过几座拱桥,就到大嬢家了。拱桥最恐怖,石头面子的,没镶好,洞好大个,可以直接看见桥下面,像站在老家后山的悬崖边一样,不过每次我都不敢看,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必得让婆婆爷爷牵着才敢走,好几次还是直接背过去的。长大后再走过一次,洞还在,但不大,也不觉得害怕。跟去大嬢家一样,回老房子至少也得走四五个小时,婆婆爷爷还要背些东西,总累得不行,到家直接就睡了。有时候也不睡,坐在凉椅上让爷爷给揉腿,我也揉,还让我把尿撒在上面,说是童子尿效果好。
我们家里只有一张床,有了妹妹后,我总会到老房子跟婆婆爷爷睡。夏天的时候,房子里热,爷爷就把篾席铺在门口晒坝上,让我们几个小的躺上面睡,他和婆婆就坐在凉椅上,用蒲扇给自己,也给我们扇风,赶蚊子。有时候我也不睡,爷爷就把脚架起来,拉着我两只手,让我坐在脚上,一上一下坐跷跷,嘴里还一直念叨“打鞦(qiu音),摇鞦,今年麦(me音)子好收”。老房子里冬天冷,婆婆怕冷,睡觉的时候跟我背紧靠着背,说这样暖和不通风,还说我就是一个小碳炉。快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搬去了院子东边,再也没跟婆婆一起睡过。不过,我们总还在一起吃饭。逢赶场的时候,爸妈买了肉和菜,就会叫上大家一起来吃。也不用等赶了场或遇了节气,婆婆爷爷炸了油酥或剥了胡豆、幺爸晚上去夹了黄鳝或去河沟里赶了鱼......我们也总会把桌子搬到晒坝,一大家子人围着边煮边吃,边喝边聊,小孩子们边跳边叫。好不热闹。有一回正吃着饭,突然婆婆就要倒下,还好旁边的人动作快给扶住了,父亲立马跟几个叔叔用凉椅绑了个滑竿,连夜抬了婆婆去到镇上医院。脑溢血。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爸爸他们又将婆婆给抬了回来,但已经站不起来,下不了床。后来,婆婆给爷爷说有个小人,背个包包,在房梁上跑,爷爷隔天请了个游神回来做了场法事,清扫不干净的东西。临走时,游神告诉爷爷,让婆婆不要见生人,也就是除了爷爷以外的其他所有人。从那天,婆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也没再见过婆婆,直到走的那一天。
婆婆走后第二年,我上初中,搬到了外公外婆这边,他们年龄也大了,两个舅舅在城里工作没法照顾,就让家里最小的妈妈回娘家照顾,当然,这里条件也会好一些,离镇子更近,不过回老房子的机会就少多了。外公外婆这边的院子小,人少,跟我同龄的男孩子一个也没有,每天醒来,除了吃饭、写作业,还得要放牛,它吃着草,我看着它,帮它赶蚊子,尤其是牛大蚊,肚子里一大包血,打死了红一大片。再不就扯两嗓子流行歌曲或者干脆躺着睡觉,睡醒了,天也快黑了,牛也吃饱了。
在老房子那边也放牛。一群男孩子,年龄都差不多,少则三四个,多则八九个,每人牵一头牛,胆子大的直接骑在牛背上,长长的一溜。找个开阔一点的坡顶,有时也在半山腰荒山,把绳子搭在牛背上,让它们自己找草桩子啃去。我们就围坐了一圈下棍棍棋,或拿扑克牌打升级;如果有偷了烟的,也会点燃了轮着吸几口,学着大人那样嘶一声吞了又唿长了音慢慢吐出来,我吞不下去,总被笑抽假烟。放牛的过程也常常是找食吃的过程。扯花生是大家都乐意干的事情,当然扯是别人家的花生。一群人分好工,有的看牛,有的放哨,其余的就猫着腰冲到离牛较远的花生土里,一扯就是一大把,也不挨着扯,怕被人发现,隔一段距离扯一把,扯完了把土垒平,然后抱一大抱就往回跑。花生抱回来了大家就围着一起摘,花生藤比草桩子嫩,牛爱吃,当然就喂牛了。我们吃花生,它们站在旁边吃藤,还哞哞哞地叫,也不知道在叫啥。我们也烤玉米吃。还是这群人,也分工,掰回来的玉米用黄荆棍儿穿了找个树林子躲着放火上烤,怕被人看见,就不停地摇树,希望把烟子也摇散开,等到玉米粒由白嫩嫩的变成了黄灿灿的,就可以龇着牙咧着嘴开始啃了,香,真香,比家里的好吃。我们也不总祸害庄稼,还祸害其他小动物。打蜂窝子说是为了补充营养,其实吃不了几口,主要还是好玩、刺激。天雷蜂和地雷蜂是不敢惹的,我们敢惹的是把窝扎在草桩子或黄荆条上面的野蜂窝子,不大,巴掌左右,远远地,围一圈人,捡石头扔,等赶跑了野蜂,捡了蜂窝子,扯出里面的蜂蛹,白白胖胖的,放铁水盅盖子上煎了吃,嫩!其实从水沟里赶上些鰺条子裹了面粉放油锅里炸吃起来更过瘾,就是容易把衣服裤子整湿,回去总免不了会挨顿打。也有没有风险的食物,比如“陆月陆,地瓜熟”中的野地瓜,趴在地上,刨一大包,找个干净点的水塘洗了直接放嘴里吃,甜甜的,带点酸,后来再没觉得有这么好吃的水果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们几个人也差不多吃饱了,就是牛肚子总没见着鼓起来,回去还得喂点料。
等上了高中,两周放一次假,大学在邻省,每学期最多也就回来一回,叔父们早已搬去了镇上或城里,爷爷也住到了大嬢家,能够回老房子的机会就更少了。等去了深圳工作,回老家的意义就只是看爸妈、爷爷和外公,还有就是给婆婆上坟,老房子也会看得到,但再无在里面住一晚的可能。由于没人住,房子烂得快,墙破了,梁断了,房前门后都长满了草,门上了锁,屋子里什么样不清楚。跟老房子一样,每一次回家,总觉得爷爷比上一次更老,加上长年的风湿,脚已经不大走得动了,整个人看着就更老了。有一年过年看爷爷,因为牙齿掉光了,爷爷的整个脸和嘴都凹了进去,我心里一颤,只觉酸,没得言语。回深圳后,我让妹妹帮我给爷爷买了轮椅送过去,白天,爷爷就穿着尿不湿坐在轮椅里,在屋门前坝子里望着大河,晒晒太阳,偶有亲戚来了也会推着在河边转转。好在爷爷其他方面还好,能吃,能喝,气色还算不错。八十多岁了,烟总戒不掉,在床上也抽,家里人总担心把房子给点燃了,就没给他买烟了,没成想,他居然会背着大嬢一点点挪到街上自己去买。
今年八月份的时候,镇子上在修路,挖开了要铺埋水管,他又偷着出去买烟,没看清,掉进了下水井里,摔断了腿,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恢复的还算不错。回到大嬢家还能慢慢地挪,也能吃,早上可以吃三个包子或者二十个抄手。十月底的时候,可能受了点凉,喉咙有点卡,医院检查出了一大堆老年人问题,就是不给医。爷爷已经不大吃得了东西,只能喝点粥,越发瘦的不成样子。有一天晚上,爷爷做了个梦,梦到了婆婆,说怎么还不回家,于是,几个子女就将爷爷接回了老房子住,由五爸五妈负责照顾,其他人出钱。十一月二十九号,五妈在群里说爷爷已经连粥都吞不下去了,只能喝点水,可能也就几天的事情了,几个子女都陆续地赶了回去。可惜我犹豫着买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十月三十号,上午十点四十四分,我正坐在开往机场的大巴上,爷爷走了。后来听他们说,爷爷走之前一直念叨他的大孙儿,要上课,可能不得回来哦。爷爷,我回来了,跪在棂前,却再不能看你一眼,喊你一声。
老房子塌了,婆婆和爷爷也都走了,把我留在那里的根也带走了。
爷爷上山的那天早上,几个人为了爷爷遗像是否要烧掉起了争执。我说,要不把老房子修起来做成祠堂,把爷爷和婆婆的遗像就供在里面吧。
b�V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