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身逢乱世还是太平年间,最大的兵荒马乱到底都是幻灭。
我对受人尊敬这一状态进行了如下定义:近于完美无缺地蒙骗别人,尔后又被某个全智全能之人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致于比死亡更难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骗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无疑也有某个人熟谙其中的真相。不久,那个人必定会告知其他的人。当人们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那种愤怒和报复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发竖立。
我一点也不指望那种“诉诸于人”的手段。无论是诉诸父亲还是母亲,也不管诉诸警察,或是政府,最终难道不是照样被那些深谙世故之人强词夺理击败了吗? 不公平现象是必然存在的。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事实。本来诉诸于人就是徒劳无益的。所以我依旧对真实的事情一言不发,默默忍耐着除了继续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面对亲人还是面对陌生人,身在故乡还是身在他乡,其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难度上的差异。
我仿佛看见世界在哪一刹那间被地狱之火挟裹着,在我眼前熊熊燃烧起来。
对人感到过分恐惧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
一幅阴惨的画诞生了,甚至让我自己都大为震惊。可这就是隐匿在内心深处的自己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欢笑,并引发别人的欢笑,可事实上,我却背负着如此阴郁的心灵。
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愿别人突然之间开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来,我担心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而依旧视为一种新近发明的搞笑方式,把它当成一大笑料。
而且他是在无意识种实施着逗笑的丑角行为,全然没有觉察到这种丑角行为的悲惨。这正是他与我本质上迥然相异的地方。
与人交往时,我最介意那种可怕的沉默局面,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会拼命扮演丑角以求度过难关。
人的内心深处,分明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称之为“欲望”吧,觉得言不尽意,谓之“虚荣心”也不确切,统称为“色情和欲望”仍然辞不达意。
有一个说法叫做“见不得人的人”。就是那些人间悲惨的失败者、悖德者。我觉得自打一出生我就是个“见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人世所谤的同类,就不由分说变得善良温柔了。这样的“温柔”足以令我自己如痴如醉。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着凛冽的寒风,只有落叶枯枝在四处飞舞。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害怕卷入那样的漩涡之中。
贫富之间的矛盾尽管貌似陈腐,但却是戏剧家笔下永恒的主题
所谓世间,又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可哪儿存在着“世间”这个东西的实体呢?
(世间是不会容许那么做的。)(不是世间,而是你不会容许那么做的吧。)(如果那么做,世间会让你头破血流的!)(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不是被世间,而是被你埋葬吧。)(对自己的可怕、怪异、恶毒、狡诈喝诡谲,你要有点自知之明!)
世间。我开始隐隐约约明白了世间的真相,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斗争。
停止做那些徒劳的祈祷, 不要再让泪水白白流掉。来,干一杯吧,只想着美妙的事情 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为了防备死者的愤然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今早醒来却只有一片凄清。真是怪我,相隔一夜,我的心竟判若两人!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 瞧那暗杀者的刀锋上又是何种正义在喧嚣?哪里有真理给我们的指示?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照耀闪烁?美丽与恐惧并存于浮世,软弱的人子负起不堪忍受的重荷。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彷徨踟躇,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你在哪里彳亍徘徊?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虚假的思量!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我们乃是其中浮现的一小点。怎能知道这地球是凭什么自转?!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一个是异端之族?人们都读了《圣经》,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和她结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经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的诗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伤的幻觉罢了,可我现在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结婚吧,等到春天到来,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
不幸。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即使这么说也绝非过激之辞。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
我的不幸乃是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的心灵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