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浪,经科举出仕的考生并不会立刻就上任为官,而需要半年的考察期,确认过品行才学没问题后,才会指派职位就任。在这段时间,考生大多会抓紧时间表现自己,尽量结交更多的人,以期在半年后能被委派到一个好去处,不过李闻善显然并不着急,既不到处露脸挣表现,也不愿意刻意巴结人,当朝探花郎,倒成了闲人一个。
好歹是个三甲,虽然他不主动巴结别人,也有不少人想结识他的,雪花似的请帖递到他的住处,李闻善不善与人打交道,酒席上也滴酒不沾,权贵觉得他不识抬举,小官觉得他清高傲慢,不出一个月,再邀请李闻善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唯有曹承还经常邀他去府上作客,读书人和读书人才合得来,低头吟诗写赋,抬头畅谈古今。
李闻善只当曹承将他引为知己,有意栽培,但曹承可不止这点心思。
他原本就欣赏探花郎的才学为人,那日金玉宴又看见自己女儿终于开了窍似的赖在人家桌前一晚,简直心花怒放,儒人大概都有点这种情怀,世上除了王孙贵族,便只有一位得意门生才配得上自己的女儿。他有意撮合两人,有事没事就让人去请李闻善过来,李闻善一上门,就让小厮告诉小姐去,曹婉也没让他失望,巴巴地捧着书就过来了。
不过李闻善已经有段时间没上门了。
小秋端着汤药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靠在床上发呆的曹婉,心疼得不行,连忙将汤药放在桌上,替曹婉披上披肩:“小姐起来怎么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着,眼看天冷起来,本来就病着,受寒又怎么办?”
曹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喉咙里模糊地“嗯”了声。
小秋伸手将装药的碗端过来,舀了一勺吹凉了往她嘴边送,曹婉却偏过头,有气无力地道:“太苦了,不想喝。”
小秋道:“盘里有蜜饯,喝完药就吃,不会……”话没说完,曹婉又摇摇头。
她这病怏怏的模样看得小秋又气又心疼,将勺子扔进碗里,站起来嘟囔道:“小姐为个花心萝卜不值当!”
曹婉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
小秋重重地将碗放回桌上,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
几日前,李闻善登门造访,小厮照例将他领进书房,谁知曹夫人也在,李闻善略一愣,但还是行礼问好,坐下来和曹承谈了两句书里的东西,曹夫人便开口了:“李生青年才俊。”
曹承跟着夸了几句,夸得李闻善有些懵,他立刻道谢,直道“过奖”。
曹夫人笑道:“李生觉得小女如何?”
李闻善是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但他不傻,曹夫人这话什么意思,他清楚得很。
于是他连忙起身道:“曹小姐才貌双全,当配英雄才子。”
曹承大笑:“李生不是才子又是什么?”
李闻善脑门的汗都出来了,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学生已有家室。”
曹承和曹夫人闻言也坐不住了:“什么?”两人的惊呼声太大,竟盖过了书柜后面重物坠地的声音。
曹承面色严肃起来:“李生若不想承我夫妻这意大可直说,这话可不能乱讲。”
李闻善不卑不亢道:“学生年纪不小了,有家室并不算什么新奇的事,只是内子近日有事外出,未能带来拜见老师……”
曹承和曹夫人对视无语,后面的小丫鬟上来耳语说小姐倒了,夫妻俩神色复杂,那边李闻善还要开口说明,被曹承打断,以身体不适为由让管家送李闻善先行回去。
送走李闻善后,两人忙去看望曹婉,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解,可曹婉还是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三五天都没见好。
“他既有妻子,却与小姐亲近,不是花心大萝卜是什么?”小秋愤愤不平。
曹婉看着她,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了:“他……并未有什么出格举动。”
小秋跺脚:“他一开始怎么不告诉老爷自己有老婆了?非到瞒不下去了才说,我看那个探花郎就没安好心!”
曹婉摇摇头,将披肩掀开,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蒙头不理小秋了。
曹夫人看着曹婉这样日渐消瘦,心里愈发憎恶起李闻善,连带着对曹承也没个好脸色,她让人带口信给李闻善,说曹婉生病了,对方却只是让人送了补品上门,丝毫没有过来探望的意思,气得曹夫人将补品掀了一地。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曹夫人在曹婉屋里坐了一天,傍晚写了信让人送到李闻善住处,信上言明是自己和曹承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曹承其实也是真心欣赏他的才学,如果因为这事断了师生情谊,实在愧疚,特地请李闻善次日上门作客,若其夫人在府上,也务必带上一并过来云云,字字恳切。
李闻善读后顿觉自己狭隘,忙不迭让人回话说一定赴宴。
收到李闻善回信的曹夫人嘴角擒着笑,亲自端药给曹婉送去,说是李闻善明日要来作客。
曹婉知道李闻善有妻室后,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后悔不已,想着此生都不要再见才不至于羞愤而死,听到他明日要来作客,立刻慌张地摆手:“别让我碰见他。”
曹夫人冷笑一声,戳了她额头一下:“瞧你这点出息!”
曹婉低头:“他既有妻室,我又未出阁,再见也不是非常妥当。”
曹夫人看了她好一阵,将药喂到她嘴边,柔声道:“娘问了,李生并无家室。”
曹婉猛地抬头,差点把药给撞翻,她愣愣道:“可那天我明明……”
曹夫人叹了口气:“他那是被吓着了,一时间没找到说辞,胡言乱语了。”
“可这话怎么能乱说,探花郎不像是那种人呀,”曹婉还是不信,“您别骗我了,他既有妻子,我不嫁便是。左右多病几天,总会好的。”
曹夫人闻言直直地看着曹婉:“婉儿,娘问你句话。”
“你可是真心喜欢李闻善?”
曹婉正要开口,她又道:“别扯什么家室,单论他这个人。”
半晌,曹婉重重地点头:“之前,女儿想着的是非他不嫁呢,”开了口就不再顾忌了,曹文絮絮叨叨往下说,“我觉得探花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从前那些公子少爷,一半我瞧不上,另一半我配不上,总是看一眼就算了。”
“可遇上探花郎方知,哪有什么看不上配不上,只是不够喜欢而已,我在金玉宴上看见他,脑袋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他面前站定了。”
“我满脑子就想着和他一起,其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
曹婉将心事一股脑倒出来,最后又叹了口气:“可我哪想到我会晚了一步呢。我还觉得什么都拦不住我嫁给他,竟忘了这件事。”
“你这么喜欢他,怎么轻易放得下?” 曹夫人怜爱地摸着她的脸颊,伸手擦掉了曹婉脸上的泪水,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娘怎会骗你,探花郎说他这事做错了,明天就登门赔罪来了,你若不信,明天问问他?”
曹婉瞪大眼睛看着她,试图从曹夫人脸上找出破绽,可曹夫人一脸笃定,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曹夫人已经将重新温过的药递到她手边了,轻声道:“男子有了心上人后,多半变得比平日胆怯许多,探花郎亦是如此,”她说着说着还笑起来,“竟胆小到跟我和你爹扯谎了。”
曹婉心中一动,她怔愣着道:“心上人吗?”
“娘是过来人,岂会不知道这些?我爹当年跟你爹提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当场扯谎说自己舅舅病重,要回去看护呢!”
“我有舅公吗?”
曹夫人大笑:“扯屁,你太奶奶就一个女儿,他哪儿来的舅舅!”
曹婉跟着笑起来,一边喝药一边想着李闻善,心中对曹夫人的话已信了八九分:原来他是胆怯了,探花郎这样的人竟也会扯谎的吗?如果他喜欢她,那是再好不过了。但若是他真有家室呢?
曹婉就在这样忽喜忽愁的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曹夫人替她掖了掖被子,看着女儿的睡颜想着:她就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怎么能未战先败?李闻善当了探花郎却对妻子闭口不提,多半是个现世陈世美,家中定是个黄脸农妇,他这样的人,想必经不起考验。可曹婉喜欢,她免不得要替曹婉争个机会,至于以后,她自会为曹婉盘算,今后这陈世美被她监管着,不会有再折腾一回的机会。
次日,李闻善果然携礼上门,曹夫人看他独自前来,愈加笃定心中的猜测,嘴上却问道:“怎么不见你妻?”
李闻善不好意思地笑道:“内子前天看望她师傅去了,还未回来。”
师傅?果然是个粗妇人。曹夫人只当他是借口,心中冷笑,嘴上却愈发亲切,端了茶壶过来替他斟茶:“你先坐一会,你曹先生还有一会才到家。”
李闻善一路风风火火,顺手接了杯子就一饮而尽,看曹夫人也在看他,不好意思道:“夫人见笑,学生走得太快,有些口渴。”
曹夫人又替他倒了一杯:“这有什么,高兴地时候喝茶品香,不高兴的时候就当白水牛饮,再好的茶也就是叶子煮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李闻善一边喝一边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见他又喝光了,曹夫人举举茶壶道:“还喝吗?”
李闻善忙接过茶壶,自己倒起来:“废了夫人一壶好茶,不敢再劳烦夫人倒茶了,”他这次慢慢啄饮着,挑眉道,“这茶味道有些浓,从前没在府上喝到过。”
曹夫人笑笑:“最近新买的,瞧着新鲜,便买回来试试,曹婉早上嚷着要喝茶,我便取来泡了试试,她也觉着好喝,房里那壶估计都快没了。”
李闻善听到曹婉时还是不太自在,喝了茶后也没再添,端坐在位置上和曹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聊着聊着,他看曹夫人竟有些看不清,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晃晃脑袋,曹夫人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又渴了?”
李闻善点点头,曹夫人又给他倒了杯茶过来,他一口饮尽,不仅没觉得解渴,反而觉得肠胃都烧起来,眼前都重影了。
耳朵也嗡鸣起来,只听到曹夫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可是困了?”
他说不出话,觉得身上不太对劲。
“来人,扶探花郎去房里休息。”有人来扶他手臂,这人的手心烫得他不舒服,挣扎着想推开,却使不上劲,嘴里嘟囔着自己都不清楚的话。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忽然想起花擒风出门前嘱咐他要给院里的桂花树裹点棉布,不然受了冻,来年开花就不香了。昨天棉布已经买回来裁好了,却没来得及裹,要是让她回家看见了,又要念叨好几天,今天得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