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在超市里转悠了半天,买了些日常用品,最后又拿了两盒他喜欢吃的高钙饼干。这才走出超市。
今天是礼拜天,他难得休息一天,平日工作太忙,经常连班。
江源来上海已经七年了,孤身一人,他工作的单位是在三面江水一面临海的岛上,他在镇子里租了间民房,就一直住在那里。
从超市出来,一股冷风夹裹着雪花,打在他温热的脸上,他全身一抖,打了个寒颤。在上海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极寒时,也就下了场雨。
江源抬头看着阴霾灰色的天空,云层中似有倒不尽的雪,一个劲地被风翻卷着,向下飞落,街道、树冠、房顶都已落下厚厚的一层,香樟树的叶子刮得洒落一地。
顶着风雪,江源一口气跑上凤凰桥头,他站在桥顶眺望,整个村镇都已笼罩在漫天飞雪下,他心里好激动,情绪随着飞舞的雪花而愈发亢奋,在上海这么多年,是他遇到的第一场大雪。街道上不时有行人怱忙走过,和一群孩子们在雪地里喜悦奔跑的身影。
他一手提着东西,另一只手抓紧前襟,向桥下跑去。
来到凤凰桥不远的邮政楼前时,在邮政楼下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头发篷乱,面色焦黄而惨白,一双呆滞的眼神,毫无神采的在向过往的行人,滔滔不绝的讲着什么,行色匆匆的人们,从她身旁经过,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更没有人驻足聆听。
“是什么事毁了她?”江源心想。
走近她身旁时,也没能引起那妇人的注意,她只是嗓音干哑地在那儿讲,似不是为了给人听,只是为讲而讲。凛冽的寒风冻得她鼻青脸肿,不时有雪花飘落在她头上,棉袄已经破旧,难以抵御严寒的侵袭,她在台阶上瑟瑟发抖。
江源将两盒饼干放在她脚下,转身又走进风雪中。他心情非常沉重,眼前的雪的景色,已无法让他赏心悦目,他心的神经被一种东西紧紧地牵拉着,坠入到冰点,使他无法自拔,
在风雪中,他缓缓地走着,心,如刀绞般疼痛,难受得几愈掉下泪来。
他在失落中走进家里。
将东西放在桌上,无力地在桌旁坐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扒在桌上,无法抑制住自己,眼泪象断了线一样流下来,他哽咽,抽泣着,最后失声痛哭。
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犹如影像一般,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江源的老家在苏北和鲁南的交界,虽说土地肥沃,可在那贫穷的年代,人们照样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江源的父亲兄弟仨人,爷爷过世早,奶奶还健在。江源父亲是老大,二叔早已成家,已有三个孩子。三叔二十多岁,还没有对象。
江源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星期天回家,那时,江源九岁。
江源请楚地记得,每次父亲回来,将提包往家里一放,第一件事,就是上奶奶家,从奶奶家出来,再转到二叔家,坐了半天,这才回家。每次父亲回家,妈妈总是早早把饭做好,炒盘鸡旦,先让父亲喝酒。那时节,炒个鸡旦,一年中能有几次?也就是来个亲戚或请人帮忙什么的。
父亲每星期回家,妈妈见父亲前脚走,便赶紧对江源说:“快,跟你爸爸去,眼睛好好盯着。”说完,妈妈用手在江源的后背推了一把,把江源推出门外。
江源跟在爸爸身后,一直到奶奶家,奶奶见到江源,无视他的存在。爸爸每次都会拿出钱给奶奶,奶奶则会讲些妈妈的坏话,和村里近期发生的事。
爸爸在二叔家,先和二叔聊会儿天,爸爸在将回家时,总是偷偷的背着江源,拿点钱给二叔,这些,江源都看在眼里。
父亲回家,一踏进家门,黑着脸,就对母亲骂,起先,母亲忍气吞声,后来实在被骂的急了,才和父亲闹了起来。
日复一日,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和母亲大闹一场,家里日渐揭不开锅。母亲没办法,只有带着一群孩子,到父亲单位找领导。出发前,母亲天不亮起床,煮了一锅地瓜,大家围着吃,剩下的一些,母亲包好,背在背上,要留到路上充饥。从家里走到父亲单位,要走两天,到第二天傍晚,才到。
到单位后,母亲直接到领导办公室,这时的单位领导会认真听母亲诉说父亲是如何将钱都给了他妈,他兄弟,而自己家里已经吃不上饭,孩子光着屁股,连件衣服都没有。母亲说着说着,就一个劲地哭。
领导差人,到车间把父亲叫来,父亲来后,先是把母亲向门外拖,被领导止住后,父亲被领导很很批评了一顿。
母亲从父亲那儿拿了点钱,就领着孩子们回家了。
母亲和父亲的每次争吵,都会提及父亲的钱都给了他妈和他兄弟。
由此,引来了他兄弟的一顿暴打。
那天,妈妈在小商店里买完火柴,就回家做晚饭,刚走进巷里,二叔从前面走来,闷着头,不说话,对着母亲就是一脚,将母亲踢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母亲回转身,向回走,后面的三叔堵了上来,母亲一看,没招了,便和他们打起来。江源后来听母亲说,那两个坏种,将母亲堵在墙角,用脚很很地踹。
待江源和两个姐姐将母亲扶回家时,母亲吐出一口鲜血。事后,村里王二奶奶问二叔和三叔,“对自己亲嫂子,如何下得了手?”二叔说:“不治治她不老实。”三叔则一手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掌在拳头上转动着,一脸蔑视的神色:“让她尝尝我拳头的滋味,看她还敢乱说。”真可怜,王二奶奶心想。见他俩走远,恨恨地骂道:“两个牲畜。”
此后的日子,江源的两个姐姐相继辍学,大姐十七岁,去了生产队干活。二姐十五岁,在家照顾妈妈。母亲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后来,硬撑着身体去生产队干活,每次收工回家,都要先躺一会儿,说身上疼。
父亲这段时间,很少回家,一个月回家一次就不错了。
江源清楚记得,这段日子,奶奶隔三差五到江源家,指着妈妈的鼻子骂。
妈妈再一次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三天,不吃不喝,用被子蒙着头,不再言语。江源和姐姐吓坏了,围着母亲的床前大哭。
母亲从床上起来后,人就变了,不再梳洗,也不管孩子了,整天站在巷口,向村里人讲,讲家里的事,讲兄弟打她,讲婆婆坏事。
起先,村里人听,面色凝重,后来,村里人不再有兴趣,站在远处只是笑。
母亲见人就讲,后来没人听,就对围着她看热闹的孩子讲,没人时,就自言自讲。
有人说,她霉了。有的说,她疯了。她是神经病!村里人都这样说。
大姐和妹妹、弟弟,把妈妈拽回家。五个孩子一齐围着妈妈跪着。哭喊着:“妈妈!我们不要他的钱,我们饿不死。”
冬天,大姐在生产队干活时,看见地上的一堆牛粪,就脱掉已经露出脚肢头的单鞋,将冻得通红麻木的双脚,伸进热呼呼的牛粪里取暖。
秋收后的麦场上,堆放着一垛垛的稻草堆和花生秧。姐姐带着妹妹和弟弟,拱在花生秧里,摘那些遗漏下的或干瘪的花生充饥。
刨过后的大田地瓜地里,有地瓜头和地瓜爪,他们捡回家,煮熟当饭,一样吃得饱饱的。
在青黄不接时,地里麦苗长得矮,姐姐就带着妹妹和弟弟,来到麦苗地里,将土疙瘩用脚踢碎,经过雨水或灌溉水浸泡过的土块是很松散的,土块裂开后,往往有上年的花生藏在里面,保存得非常完好,放进嘴里,脆挺油重,香爽可口,不一会儿,就可填饱肚子,直到大片的土块翻过后,一个多月的饱餐就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虽然穷苦,过得倒也清净。母亲的病也渐渐好了。
多年以后,母亲身体不舒服,江源带着母亲,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经过X射线检查后,发现母亲的右侧肋骨,有两根曾经断过的痕迹。
江源满腔怒火,他想责问父亲,可父亲已经不在了。江源到二叔家,见二叔己是垂暮将死之人。三叔也己穷困撩倒,拘瘘着身体,已是大病之人。多行不义必自毖。江源恨得咬牙。
江源有时问母亲,奶奶对你那么坏,她老了,你为何对她那么好?母亲说,她行坏,她遭报应,但我不能跟着坏啊!
后来,江源从母亲口中得知,爷爷在临死前交代父亲:要带好两个弟弟,照顾好母亲。
江源长叹一声!
待江源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时,已经六点多钟,天己黑了多时。他心情沉重,简单洗漱后,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下午,江源早早吃过饭,带了些吃的,打包好,又拿出一些钱,踩着积雪,顶着满天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邮政大楼走去。
待江源走赶到大楼前,空荡荡的无一人影,只有满地皑皑白雪。“她能到哪去呢?”江源心想,“我还是在附近找找吧!”
江源在周围寻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那位妇女,他最后只好无奈地往回走.。
江源走到江边的码头,他站在高高的码头上,眺望着远方,茫茫天际,水天一色,滔滔不绝的黄浦江水。似承载着过多的爱恨情仇,呜咽着,滚滚东流。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在江水中,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