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即将落下,它晃荡下一大片的金红。暮色渐起,天穹的蓝渐渐变重。你走过那片树林,身后有鸟划过暮色,弧线嵌入天的深蓝中,荡起许多涟漪。涟漪一圈连着一圈,落入旁边小湖的波面上。几年过去,柳树已然粗壮,垂着万千根柳条。柳树朝上举,柳条向下延展。一上一下,努力间,开成了一树一树柔婉的花。真不知春天时节,柳芽初绽,绿风一吹,吹皱了多少路人的心。玉兰、芙蓉,也不知开了几茬。枝叶的荣枯、花实的开落,陪着你,扫除落寞,已然经年不知许。不知名的草,四下匍匐,悄悄蔓延,正寻找崭新的征程。过往的灰尘,无论路是否改变,它的色泽一如昨日,又不复昨日。你走过这里,许许多多的生命,在你的视线中,矜持、狂野,黯淡、闪亮……你当然不层忽略,不知第几代的,那众多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声嘶力竭,哄抬着四野的寂静。
眼前的一切,不曾因为日子的叠加,而显得生疏。纵使人已不再,记忆还在旧时与今日的更迭之中,来回逡巡,而此时,陌生感,厚重的陌生感,已不知不觉间,从你的喉咙里向上涌出。你明知不会再有合适的听众,陌生感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却依然紧闭了双唇,让火焰一样的它们,在你的双唇内停住。你站在柳树下,像影子,像一个不存在的人,悄无声息。暮色加重,逐渐包裹住你的一切,你火红的烟头在微光里,明明灭灭。深蓝灰色的烟圈,拢了,又散了,无声而不甘。你嘴里的陌生感,好比提前结落在树梢的露水,清脆而寒凉,渐渐平息。
这是一个丰收的时节,与往常并无不同。土地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美丽的愿望,它也曾拽着那些漂亮的果实,拉到自己的怀里,尽管,它从不曾占有过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你在这样的季节里,无人知晓,这里的一切,都曾是你在此暂留的故知。
你耳朵内,还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它曾从早到晚,任意时间响起,爱恋你,又折磨你,你的神经,与它的丝丝缕缕,缠绕一起,裹着过去的你,裹成某一种约定的、秘密的木乃伊。具体的说辞,你早已不记得,而它的高低婉转,却是你成灰都不会遗忘的。流线般的语珠,曾慰藉,甚至维系过你的生命。其间自见的深意,如今还像手里的烟,无助。不是熄灭,就是燃烧。光的短暂,使你只好认命,作为树底下静谧的一部分,无从翻起,无需翻动。那一次次无声的哭诉,最终扔掉了记忆的外衣,赤裸来,赤裸去,埋葬在心脏再不曾为谁开放的高地,在每一个早春到来的日子里,一声萧,一声笛,长长短短,绿意满坡。
是的,并不是每一个日落,都会迎来月光。但你确然意识到,每一个落日,都不曾辜负树的平静。他曾那样地爱过你,在他光线正充足饱满的时刻。现在,蒲公英就站在道旁,将过去有过的期期艾艾,一股脑丢进了莲藕出尽的烂泥塘里。
过去,人人都在传说,你的年轻,是那么美,人人都曾想拥有。如今的你,还会想起,那疯人般的岁月里,藏着你曾滚烫的热泪。在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曾与你一样,无助呼唤你。你一回首,看到的却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荒原,杳无人烟。前面是路,后面是路,来时的路已无人值守。
你掐断了烟,将那点火光,扔进了柳树下的湖水。你终于亲手断了闭眼走过的那条路。你知道,无论夜色是多么的浓重,这样的季节,仍是彩色的,属于丰收的。在一个人人热爱并追求果实的季节里,你却从不迷恋果实。你只种花。花开的时候,有千军万马的声音,奔向你,淹没你。你认为并深信,你自己就是一颗丰美的果实。你种下的花,依然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