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岁的儿子拿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球过来,里面有一只霸王龙,站在艾菲尔铁塔脚下,地面是温柔的雪花。这是我上次去巴黎无意为他觅得的,他非常喜欢,视若珍宝。
他小声对我说:“妈妈,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我就把这个当成你,这样你就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微笑地说:“好呀。”
忘了上次是哪一天,孩子谈到死亡的话题,突然说:“以后我要把你的头发剪一段下来藏着,这样你要是死了,看到头发我就会想到你。”
记得他还在读幼儿园时,每当提到妈妈会老会死,他都会哭着说:“不想妈妈变老,不想妈妈死。”
到如今孩子对死亡越来越有自己的认识,也从小时候的抗拒排斥,到现在的表达接纳,也是一种焦虑的释放吧。
小时候怕他太担心,我和他说死了会到天上的云朵里去,有一段时间他信了;后来,从他坐飞机的认知里,他得出结论,云朵里根本没有人,所以不可能;再到前几天对我说:“我多么希望死了以后还有幽灵什么的,这样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在我们都不知道意外何时来临前,孩子就开始和我讨论死亡的话题,以及死后他将如何思念我,其实,我很欣慰。
因为爱,更需要提前告别。
外公去世前的某一天,把我叫到床边,让我拿五元钱纸币出来,并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他说:“假如有一天我去世了,你来不及回来,这就当你烧给我的纸钱。”我当时就泪如雨下,这是第三次有亲人和我谈论死亡。过了几个月,外公就去世了。
第二次是爸爸去世前的暑假,有一次,他偷偷对我说:“这次你和你妈多要点钱,我怕我要是死了,她不让你继续读书了可怎么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我怕我一走,这家就要散了。”我当时安慰他说:“放心吧,妈妈不会这样做的。”是的,妈妈没有那么做,到现在还是把我们照顾得很好。那是我和爸爸第一次谈论他去世,以前这样的话题于我是禁忌。
临去上学前,爸爸突然不舍,说:“我真希望自己现在能死掉,至少你还在家里。”我心里真的非常难受。现在想来,我还是说了太少,我多想告诉爸爸:即使你去世,我也会每天想念你,永远都爱着你。
开学去学校两周,父亲就去世了。
第一次是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特别害怕死,经常怕到夜里醒来,一想到这个可怕的问题再也睡不着。有一天,我又一次夜里惊醒,再也睡不着。看到爸爸妈妈都睡得很香,我忍不住推妈妈,问:“妈妈,你怕死吗?”妈妈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没好气地说:“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过了一会,想必有点清醒了,又说:“蚂蚁尚且偷生,谁不怕死?”她这样自相矛盾的话倒也给了我一点安慰,看来对死亡的焦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人对死亡的禁忌,让我们很少会和自己的亲人谈论它,即使谈起,也是避重就轻,快速略过。我的人生中,也就差不多经历过这几次的对话。
我感谢我的孩子,和我多次讨论过这个话题,让我有机会感受孩子对我的爱,以及假如有一天离去,会知道他将以怎样的方式纪念我。
儿子从没见过他的外公,他常常向我问起他。有一天,我发现他在造句的时候写道:“我非常想念我的外公。”让我非常感动。
我常常在想,像我父亲、外公,包括我早就去世了的爷爷奶奶,外婆这样的普通人,她们对于这个世界存在过的意义在哪里?
前段时间和一个朋友聊起蔡崇达的《皮囊》,里面的阿太就是我们身边最微小人物的写照——有的人,他曾经作为你最亲密的、对你有意义的人存在过,这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而作为不断延续生命的我们,我们更好地活着,也是对我们血液中流淌着他们的基因的祖祖辈辈们,最大的意义。
敬畏死亡,也要不惧谈起。在每一个美好的日子里,也可以提前和你爱的人告别。
这样,也没多少遗憾和忧虑了。
“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你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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