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说起我,就要介绍一下我的家庭。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就靠一亩三分地养活全家,不饿死已经是个奇迹,不要说穿红带绿的新衣服了,从小身上穿的,永远都是哥哥们的旧衣服,还补丁加补丁。
因为排行第四,所以他们都开口闭口阿四阿四地叫。我上面三个哥哥,父母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个闺女,可生来生去都是带把的,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才望洋兴叹地作罢,不忙乎生了。我猜,估计也是生不动了。家里实在是太穷,常常穷得叮当响,我只念了一年书就没读了,哥哥们,也差不多的情况。弟弟虽然也是一个带把的,毕竟最小,父母亲很疼爱,读书也厉害,一直上到大学,并且还是部队院校。接着,哥哥们都一个个成家单过了,只有我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哪个姑娘能看上我。看着破镜子里的自己,长得浓眉大眼,身材中等,皮肤黝黑,除了性子有点木纳,其他,还可以啊。不光是我着急,父母也替我着急,正在这时,同村有个女的远嫁过来了,嫁的是我堂叔。(堂叔那时候也是穷,到四十岁才娶上二婚婶娘),同时还带过来三个拖油瓶,都是女娃子,大丫头和我同宗的大平哥好上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继父也就是我堂叔死活不同意这门亲,哪怕大丫头跪在继父面前苦苦哀求,后来的后来,大丫想不开喝了农药。那事,一度被左邻右舍传得灰飞,缘由,我们这些外人哪知?大平哥那阵子脸很冷,彻底恨上了我堂叔,本来就是一个村的同姓,追根溯源还是同根,两家从此后就断了往来。
我看上了二丫。她稚嫩的脸,我又有那么一点胆怯,想想自己都快三十挂零了,人姑娘才十八九岁的样子。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那晚,我吭哧吭哧地鼓动老爹老娘,央求他们帮我去堂叔家说媒去。不知道什么缘故,固执己见的堂叔,竟然,竟然答应了,就这样,我和二丫成亲了。(这,算不算包办婚姻呢?)婚后我主动揽着活干,二丫一度对我也很体贴温顺。第二年我们的宝贝女儿小丽出生了,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慢慢地,随着包产到户,农活干完了,时间大把大把地有。我就想着出去找点私活,好补贴家用。可是我大字不认识几个啊,到底有什么稳当的来钱路子?
我天天骑着破自行车出去转悠,不久,还真让我找着一份“兼职”。有个国营回收站需要废铜烂铁,我呢,只需到偏僻的地方低价收来,再转手卖给回收站,赚一点差价,一分一毫,那也是钱啊。回去给二丫一说,她很支持,这下我干劲来了,还特地去淘了一辆破三轮车,整了一个高音喇叭,偏街窄巷地嚷嚷,从一开始的羞羞答答,到后来的“自来熟”,生意,有了好转。 每天都现买现卖,不光是废铁废纸,还有电缆线,里面有铜丝。那时候,政策不让大行大买,我都是偷偷摸摸地收买,回家后剥了皮,再偷偷卖给稍远一点的私人老板,来钱着呢。我挣的钱都给二丫存着,想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女儿也会走路了,会叫我爸爸了,我的脸上,常常傻笑一个晌午。一日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没看到二丫,只见到女儿一人在家哭哭啼啼,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我急得不行,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匆匆忙忙地抱着小丽,就往父母那边跑,左问右问才知道,二丫和我父母因为一点琐事吵架,然后一个人带着包袱走了,让我去她娘家也就是堂叔家问去,说不定回了娘家呢。我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二丫家。我们两家也就相隔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丈母娘开了门,见到我还挺奇怪,连忙问出什么事了?我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丈母娘平时胆小懦弱,她连声说不知道,二丫也没回来啊,我们在这里也没亲戚,会去哪儿呢,可能是在气头上有点想不开,自己出去散散心吧,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回去吧,说不定人早就回去了呢?我一想,是这个理,否则,没道理呀,说出走就出走。更何况,除了村子里还能找个熟人聊一下,难道还跑了不成?
我急急地告别了丈母娘,去父母那里接了孩子,就坐家里干等。眼看天色渐渐暗淡无光,二丫还是不见踪影。孩子又开始哭泣,估计是饿了,我只能一边做饭,一边哄着。等把小丽喂完饭哄着睡着,二丫还是没有回来。
我心里越来越不淡定,拿出家里常久没用过的手电筒,又跑去父母那里,交代他们帮我过来照看一下小丽,然后,一人提着手电筒,在那束微弱的灯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地路上,放眼望去,四周黑漆漆的,除了光秃秃的树枝外,只有“呼啦呼啦”的西北风在伴着我。我紧了紧棉袄,嘴里不停地唤着“二丫、二丫、你快回来吧,外面那么冷,感冒了怎么办?有什么话有什么气你朝我来呀,别折腾自己,还有小丽呢,你难道不想吗?她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伤心哭泣吗?”我一嗓子一嗓子地喊,嗓子都嘶哑了,人,越走越远,站在黑楸楸的夜色里,哽咽难熬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知,是该前行还是后退?灌了铅似的腿,麻木地蹒跚着,也不知道几点了,天上不要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手电筒的光芒最后闪了几下,彻底寿终正寝,完了,完了。处在黑暗中的我,脑子浑浑噩噩,只能打消连夜继续寻找下去的念头,还有女儿呢,需要照养。零下四五度,冷得要命,而我,却跑得满头大汗,背心都湿透了。进到家,看到母亲陪女儿睡在床上,我开门声惊醒了她,她向我身后看了看,“这么晚了,你赶紧洗漱一下,换件衣服不要着凉感冒,二丫说不得明日就回来了呢?我回去睡觉了,你也别想多了,今天的事其实也说不上事,我看小丽在外玩泥巴,那么小的孩子,我就说了二丫啊,你这个妈怎么带孩子的,她就跟我翻了脸,说不关我的事,一嘴巴的荤荤素素,你爹就扬了扬手,没打啊,她以为我们合伙欺负她,所以躲起来了。哎~这都什么事啊……”母亲一边嘀嘀咕咕解释,一边穿衣起床。
送走了母亲,我心头只觉一阵酸楚,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二丫,我们相差那么多,要不是堂叔作主,二丫不会嫁给我。我一穷二白,人也长得一般般。所以,平时她故意撒气,我都让着她,好不容易日子活泛点 ,她怎么……
想到这里,我猛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对,存放钱的纸盒子。纸盒子还在,钱、钱、钱全没了,好几千块钱呢,都是一毛一块还有十元的零票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钱,都没了,都没了。
我心如死灰地摊坐在地上,心在滴血啊,“二丫啊,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哪怕你拿上一半我都没怨言,也不敢有怨言啊,可你想过没有,我们的还有女儿啊,二丫二丫。”我喉头有一股子铁锈味,要吐,但不能啊,我得生生咽进肚子里。我的眼眶湿润,强忍着泪水,憋着憋着,终是没忍住,我抱着头,趴在膝盖上,发出了一阵阵“呜呜呜……”的呜咽声。那个晚上,我一直坐在地上,坐到黎明,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照射进来的时候,我的耳边,传来了女儿的哭泣声,昏沉沉的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想爬起身来抱小丽,无奈,整个身子已麻木,挪到床上,那就是天上和地下的距离。《下》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二丫会离我而去。把女儿安顿在父母那里,我骑着我的破三轮车,天天早出晚归,做点小买卖的同时,四处打探二丫的消息。而二丫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仿佛就像空气,要不是有个女儿在家,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也逐渐地冷却。女儿也从“妈妈、妈妈”的呼喊声中慢慢禁声。每次我回家就会黏着我,寸步不离,我能感受到孩子缺少母爱,没安全感,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白天要赚钱,只能把她安顿在父母那里,晚上回家,尽可能在物质上满足她,每次给她买点糖果小玩意什么的,哄她开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快七岁了,准备让她上学,这时,有个邻村的女人叫阿英的,走进了我的视线。她嫁过男人,丈夫生病去世后独自带着儿子生活(那孩子比小丽大几岁),不过,还好的是,孩子基本在奶奶那边,老太太怕媳妇把孙子带着改嫁,所以,把宝贝孙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我怜惜她的遭遇,也顾虑女儿的感受,怕她排斥新妈,一开始不敢回应阿英的感情,阿英每次过来都会给小丽带点自制的糕点小吃,慢慢地,小丽不再那么的拒绝,偶尔,还会答上几句话呢。
我父母知道此事后,也催促过几次,让我主动一点,我,有点犹豫,我对二丫还存着念想,万一,她哪天回来呢?可父母却无情地戳破了我的幻想。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阿四,二丫要回来早就回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时候她带走了你辛苦所赚的血汗钱,想过你们父女俩没?说不定,早跟人跑了。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六年多了,我的傻儿呀,你难道还要无限制地等下去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丽想一想。每次见到她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叫妈妈,她一脸羡慕的表情,我的心,有如针扎啊。孩子都希望有个健全的家,有爸妈陪着长大,缺乏母爱的孩子长大后性格也会有缺陷的。我看啊,阿英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踏实勤快,脾气也好。”
我被母亲说得酸涩难忍,低头沉默了半晌,才踌躇着开口说: “可我,我怕小丽接受不了阿英,我不忍心让她委屈。”“孩子毕竟还小,不太懂事,要不你悄悄地问问小丽。”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个家,没个女人,哪里能行,我都快奔四了,哪有挑三捡四的资格,能被人看上,已是我的幸运。某次睡觉前,我问女儿:“小丽,你想不想要个妈妈?”“爸爸,你说的妈妈,是不是经常过来的那个阿姨?我听小伙伴偷偷和我说过,我要有新妈妈了,她会一直对我好吗?爸爸以后有了阿姨会不会不疼我了?”小丽歪着头奶声奶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声音越说越小:“我亲妈妈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喜欢这个阿姨吗?想要阿姨做妈妈吗?”
“她如果一直对我好,我也会把她当成妈妈的,虽然我知道她不是我自己的妈妈。”小丽低声地哭了。
我心疼地把小丽抱在怀里,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头顶,久久没有出声,我怕我的哽咽,吓着孩子。过了几天,两边长辈都没有意见,阿英算是出嫁但不能带上儿子,也没有办酒席,就我们自家人张罗着吃了一顿饭。接下来的日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小丽也逐渐和阿英熟悉,张口闭口喊起了妈妈。看着其乐融融的家,我满心欣慰,孩子上学了,阿英操持着家务,因为离她婆家不远,她也经常回去看看儿子,我,偶尔也会陪着她一起回她家。她儿子小峰已上中学,开始不接受我,觉得我把他妈妈抢走了,每次过去,都是对我横眉冷对,我本人又是比较木纳,不知如何与一个大孩子交流,中间,少不得阿英来调和和缓解。三年过去了,某天阿英说: “阿四,咱们搬到我家去住吧,孩子马上就要中考了,我有点不放心,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想照顾好他,他奶奶年纪也大,不顶事了。我希望他以后读书有出息,能到大城市去工作,还能捧个铁饭碗,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你觉得呢?”我没吭声,想了半天,说, “可以是可以,小峰有意见没?还有,小丽愿不愿意离开这里,我想问问她的意见?”阿英连忙说着,已经和小峰谈过了,他也是同意的。阿英不是蛮横霸道的人,她知道我的顾虑,谈话,就没深入了。晚上小丽放学回家,我等她做完作业,把阿英的话说了一遍,“小丽,你现在三年级,小峰哥哥初三了,马上要中考,你妈妈想让咱们一起搬到哥哥那里住,以后,你和哥哥还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我们是一家人。”
小丽说,“那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哥哥会不会嫌弃我?”“当然不会嫌弃,他是哥哥,你是妹妹,他会保护你的,这个家以后你想回来就回来,爷爷奶奶还在这里呢。”小丽答应了这事,第二天,我告知了父母,他们只是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我知道父母有点不舍得我们离开,可我实在是没办法,身为男人,扯着两个家庭,难啊。阿英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因为考虑到以后还有可能回来住上几天,只简单地收拾三个人的行李,我骑着破三轮车,朝着“倒插门”的路,开去。期间当然也有吵吵闹闹。因为是组合家庭,又各有孩子,分歧,一不顺心,彼此之间的口水,就会潮水般滚来。小丽也每天郁郁寡欢,想搬回去住,可我又不放心她,只得在人后劝和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真的很尴尬,为了阿英为了家庭和睦,我也不可能跟小峰计较,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那天,我照常开着破三轮,出去兜生意。忘记交代了,gj体制改革开放,私人也可以开回收站了,我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甚至还有个院子,可以堆积杂物,我现在不止收废铁废纸,其他废铝废铜的什么,都敢收了。小峰上了苏州的大学,孩子大了比以前懂事多了,对我也“客气”了许多,小丽也十八岁了,今年高二,就在镇上学校,学习成绩还算好,就是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我一边吆喝一边四处张望,突然,我停住了脚步,眼光,被街边摆地摊的女人,惊呆了。那个女人的身影,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面容,我格登了一下,心却“蓬蓬蓬”地狂跳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使劲揉搓了几下,再细看, 还是她,是二丫……她看起来面容憔悴不堪,因为是侧对着我,我怕弄错,我挪动着发抖打颤的双腿,慢慢移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身影遮挡住了她的光,她可能以为来买东西的人,抬起头来和我的视线不期而遇。 “二丫……”我轻轻试着呼唤了一声。二丫吃惊慌张的表情落入我眼中,我可以肯定,她就是二丫。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眼角的鱼尾纹,以前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现在却裹夹着一缕缕霜丝。我的心如刀绞,这些年二丫到底遭了多少罪?十八年了,我,我根本就没忘记过,二丫,二丫,一直在我心里。我问二丫怎么说走就走,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丫擦了把泪,说起了往事。 “那天我和你父母拌嘴,你爸还扬起手想打我,我知道你父母都看不起我,要不是你那么大了还没成家,你们根本不会娶我这个拖油瓶,在家里不招人待见,出嫁了还没得自由,我一气之下拿着钱,想回我们原来的老家。几经周折,老家的老房子还在,但,破损得厉害,同村的小刚我们以前处过对象,他看到我一人回来,很是激动,天天围着我打转,甜言蜜语似不要钱的那样,砸得我晕头转向。”“我年轻的心彻底迷茫了,迷失了,接着身子也沦陷了。后来,我们就过起了日子。偶尔,梦里也会想小丽,想我们的曾经。我也想回来看看,可是都这样了,能回得去吗?”
“开始几年,小刚对我不错,我把那些钱也一点一点地拿出来给他花,可是好景不长,他就染上了赌瘾,活也不干了,整天整夜地打牌,赢了还好,输了,就回来问我要钱,没有就打,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原谅。”“那天他又把我打了,趁他熟睡我跑了出来。反正我们当初在一起,没办手续,更没有孩子牵绊。出来后,我一个女人只能摆地摊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我不止一次地后悔,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也曾偷偷回去打探过,知道你和阿英过得不错,小丽也成年了,我就安心了……”
“你现在住哪里?”“就在前面转角那个破房子里,租的房子”。“那你带我过去看看。”跟着不情不愿的二丫,我走近那栋房子。这是什么房子?还不如我家的羊圈。没想到,二丫落魄潦倒得如此这样。
“走,我带你回家,女儿也在等你回去呢。”我不由分说,扯着二丫往家里奔去。破三轮,加足了马力,三个轮子的幸福,十八年的寻妻路,时光不等人,二丫,我们好好地再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