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雪。在这南粤的冬天,当然无法寻觅到雪的踪迹,小雪只是标注在日历里的一个节气。
但记忆里分明是有雪的。
湘南的小县城下大雪的年份很少,雪花大片大片飘落时并不觉得冷,最冷是小雨夹雪的时候。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敲打在窗上的雨点,不似往日那样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是叮叮咚咚的脆响,像音乐老师一个一个按下了风琴键,就下意识往暖和的被窝深处缩了缩。我知道,此刻落下的肯定是雨夹雪,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再不情愿,也得磨磨蹭蹭从被窝里探出身,然后飞快地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地上学去。上学路上并不觉得难熬,早餐呼哧呼哧灌下肚的不管是红薯汤还是稀饭,出门时身上、心里总还是感到热乎气十足。
道路中间,走的人多,除了打在伞上的声响不同,你感觉不到小雨里夹了雪。道路两旁,应该有些滑,前面那两个男生,故意往两旁走,有时能哧溜出一小段,乐得大笑起来。我趁人不注意,也偷偷试了试,果然滑了两、三步,得意地咧开了嘴,又怕被人看见,就用手掩了嘴,装作咳嗽两声。
走出家门不远,是一片菜园,橘子树下、大白菜、白萝卜、红萝卜的叶下,能看到一小撮一小撮白雪,像谁家撒漏了盐粒忘了拾捡。我没敢去打扰它们,加快了脚步,这种天气,要是迟到了,被老师赶到门外罚站,北风可是能把脸刮得生疼。
就算是下了这么点雪粒子,教室里的气氛也明显躁动不安起来,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了不知多少下,也没能止住这里那里响起的如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
下课铃声一响,整栋楼都沸腾起来,有拿了烘笼去走廊里把火抡旺的,有在教室后墙挤油渣的。教室的木地板被大家蹬得嘭嘭响个不停,楼梯和外走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不堪重负的老人。
我扯了最要好的兰子直奔教室楼后的花园,高大的桂树后有一株腊梅,开花的时候可香了,而且黄色的花瓣晶莹剔透。不过这时候挂在枝上的,还只有米粒大的花苞,离开花还有一阵呢。
上到第四节课,又冷又饿,那许多趣味就感觉不到了。下雨天不能穿棉布鞋,只能套上难看的黑胶鞋,不知道鞋子是不是有点漏水,总觉得里面潮乎乎的,到得这时候,脚都冻木了,手恨不能揣在口袋里一直不拿出来,只盼着放学铃声响起。
这种天气,放学时大家的脚步总是要比平时迈得快。走过陈家街,潇水河上吹来的风真冷啊!我缩起脖子,把伞向河岸那面侧了侧,还是抵挡不住刺骨寒风。雨点把裤脚打湿了,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样在雨雪里一路奔走,直到打开家门那一刹那,才觉得满身寒气卸下了。
读高中的哥姐比我走得快,哥哥棉袄外套了件爸的褪色黄军装,正在把靠在墙角的桌子架好,穿了一件暗色格子花棉袄的姐姐开始摆碗筷,小弟戴了一顶神气的海军帽,窜前窜后,一刻不得安宁。
冬天我们吃饭移到了中间的暗间,因为爸在这里打了个地炉。烧地炉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不知爸从哪里学来的。
此刻,妈坐在地炉旁,地炉上方的铁架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上冒着白色的蒸汽,我忙挤过去坐下,叫嚷着:“冷死了冷死了。”边伸出手在地炉旁烤。
坐下好一会,视线才习惯房中的黑暗,就着后间厨房明瓦透下的微弱光线和高高挂在阁楼楼板的那只电灯泡的昏黄光晕,我终于看清锅里煮的是萝卜丝豆腐鱼汤。
氤氲中,鲢鱼块和白萝卜丝还有白豆腐块在锅里翻滚着,红红的干辣椒,一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不由吞了吞口水。
妈妈把绿绿的蒜叶洒下锅,用锅铲翻了翻,瞪我一眼:“还不快盛饭去?”
一家人搬了小板凳,每人端一碗饭围了地炉坐下,就在锅里夹菜吃。我眼疾手快夹了一块鱼,虽然刺多,可味道很甜啊!
萝卜丝和豆腐也好吃,吸收了鱼的甜味,还有红辣椒的辣味,又鲜甜又开胃。我在热气腾腾中,望向紧紧和我挤在一处的爸妈、哥姐还有小弟,感觉浑身都暖和过来。
之前有好几年,爸爸妈妈分居两地,我和哥姐、小弟也是分开的。现在一家人挤在一起,真暖和!
三十多年过去了,看到小雪这个节气,就想到了湘南冬天的湿冷,以及天寒地冻中的那个地炉。算一算,其实我们一家人真正聚在一起度过的,仅有那四、五年时间。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