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和我的堂兄弟们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我们仍然能够清晰回顾起祖父加西亚波特罗的那段先为人耻笑和诟病,而后终于被人谅解甚至艳羡的爱情。
祖父的一生,真正的春天似乎是在祖母去世。在那之后,他才遭遇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但这样说,无疑对我们那总是一本正经,且并不懒散的祖母有所不公,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
但事实上,祖母佩雷拉在的日子,全家上下都笼罩在难以言说的暗沉气氛中,以至于她的亲生儿女几乎用尽半生都在努力逃离这沉重阴湿的空气。
我们的祖母在她五十五岁刚进入初老的时候就离世。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悲哀沉寂的守丧日子刚结束,一种奇妙的力量就开始蠢蠢欲动。她以家庭管理者为己任,努力压制的叛逆精神被这几个不孝子女在她死后重新兴高采烈地自由实践。
年轻时候的祖母有几分姿色,虽然远没有她自己认为的那么多。如果她不是那种自以为自己是毫无疑问,当之无愧的美人,她的美貌显然会释放出本来该有的吸引力。
但她一生维持骄傲的做派,因不甘而愤怒怨责的言止让人望而生畏。全镇的几百户人家的年龄相仿的女人,也没能有一两个成为她的朋友。
而家人则是躲之不及。
祖母出身于边境城市图尔坎,在那高高的尖顶的哥特式教堂里接受洗礼,那里不仅有美丽的教堂,幽深的峡谷,还有明镜一样的深蓝湖泊,有时候如果幸运,可以看到成群的蜂鸟从头上掠过。
可惜,祖母是一位名门淑女,她不允许自己的除了瞻仰圣像,或者进行她从未喜爱过但不得不维持一位淑女应有的尊严而时不时拿在手上的刺绣活儿,以及练习古钢琴时全神贯注地盯着琴键之外,像那些顽怠,俗气,愚蠢又好奇的年轻女子一样,任由自己的眼神落在其他没有必要的位置。
所以椰林下的沙滩,西太平洋沿岸的鲸鱼背脊,或是远近村镇的姑娘和少妇们争相议论的英俊男子的脸庞,她都是没有看过的,与此种情况几乎一致的是,她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她未来的丈夫,就匆匆忙忙在催促声中当上了新娘。
原因只因为祖父是加勒比海沿岸唯一一在她以及她的父母眼里,还算没有给她的家族门楣抹黑的资产家。在被日渐发达的航运业中拥有接近一半的船业资产,还附带经营着从大西洋对岸转运过来的稀奇水果贩卖。
只是那一代在大航海时代结束以后,就少有真正的有耀人眼目的经济实力的同时,有深厚的家族文化背景的名门望族,所以祖母家人期待的那种嫁给拥有几代显赫学问背景,同时还经营昂贵的宝石生意的如意郎君和他的府邸,都等于天方夜谭。
在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年轻美丽的祖母几乎哭泣着,将绢纱手帕快要用玉石般洁白的牙齿撕咬成条的怨恨中,不情不愿地出嫁了。
而那时的祖父却如他那个年龄的所有小伙子一样,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热情的期待。他为了讨他未来新娘的欢心,白天夜里苦练了数个月的口琴,把嘴皮磨出了泡,还买了一只长尾猴试图将它驯化到像狗一样纯良温顺,祖父认为经过训练,再加上长尾猴在动物群中遥遥领先的智慧,足可顶替一个聪明可人的小侍童来陪伴他期待的新娘。
当然一切对于美丽温婉,性格柔和的新娘的期待,以及对日后甜蜜而忠贞的婚姻生活的向往,几乎都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便化为泡影。
祖父发现,这位新娘从第一时间起就对他为了克制紧张以及讨好她,而用颤颤的气声在新婚之夜像奉上一个不太华贵但很虔诚的见面礼那样开始吹口琴时,只说了一句:口琴和手风琴演奏的一切曲子都如吉普赛人的手鼓一样粗俗浅陋,毫无音律之美可言,配上放荡的弗朗明哥舞,正是那些靠皮肉赚钱的娘们儿们才做的事。
此外为了表明她作为一个名门淑女,用了“娘们儿”这个词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她们生性如此卑贱,她只是出于对世俗低劣浪荡的东西的不齿,再加上一句,除了古钢琴之外所有的乐器都该被当成垃圾一样焚烧干净。
我的祖父如同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深入牙根的牙疼,而没能发出一个和谐的音调,就此垂头丧气地丢下了那使他嘴唇起泡的,被贬的一文不值,只配让那万人尝过的妓女们的嘴唇吹吹的无辜小乐器。而祖母再没看过他一眼,显然不是因为初为人妻的娇羞,而是觉得包括祖父那平凡无奇的蜡黄色脸面,也没有任何让人感受到贵族气息的地方,所以说话都不必费力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
第二天祖母把自己关在婚房里声声啜泣,哀叹不已,且水米不进,第三天她起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长扫帚把那只对她来说除了生跳蚤以外一无是处的长尾猴赶出了院子。
而那只长尾猴在跟祖父的短时期朝夕相处中明明已经建立起了感情。
祖父没有收拾什么行装,就跟着长尾猴一起出去了。把长尾猴寄存在一个神叨叨但是满热心的算卦女人那里之后,在“夜鸟”们那里过夜。
整个加勒比海沿岸区域都把晚上打扮地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或年轻或年长的姑娘们统统叫做“夜鸟”。他们是走入了迷茫的青春期的男孩子们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得力助手,说是教母都没有问题。也是光棍们和婚姻触礁的男士们流连忘返的温柔乡。
而此前我的祖父仍旧是一个没有品尝过男欢女爱的单纯青年男子。想必祖母重视他的出身门第和教养,多于他对爱情的期盼和本打算付诸行动的忠贞情怀。
在我和堂兄弟们长大之后,我们惊讶于祖父母竟然有爱情交流。而他们唯一的爱情交流想必是那样地直接赤裸。毕竟他们在短短的四年内就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先后出生。
我们这些不成气的不肖子孙们在后来直至快中年仍不懂事时,以大不敬的态度讨论祖辈的爱情,对于他们这样迅猛的繁殖能力表示惊讶, 进而想象他们一定是把所有用来思想交流的时间都用来肉体交流了。
祖母死后,在我们这帮孩子的任性追问下,他不得不吐露。那个时候一气之下,想要离婚之前,“夜鸟”中一位稍有经验的年长者对他说,去吧,年轻的勇士。你是个出色的男子汉。要知道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婚约者,而把嘴唇磨出泡来的口琴练习者,完全可以俾睨西班牙王室血脉的贵族。
去吧。去改变那个女人。让她知道她的思想多么自私,狭隘,以及愚蠢。如果思想和你炽烈的爱情无法融化那庸俗女人的心,就用你气度不凡的下体把她搞定。她们嘻嘻哈哈,淫词浪语,对这个年轻而无助的男人充满了友好的期待,甚至似乎有了母性的慈爱温和。
于是,我的祖父带着热情无处发泄,以及确实有乐于助人的心愿的夜鸟们的鼓励和期待,回到了这冰凉的处所。
多年之后,他告诉我们,祖母对他们之间唯一的爱情表现方式,表现出一定的配合。他以为那是她迟来的后知后觉的爱意,殊不知那只不过是因为祖母对于自己的生命最大的期待就是生下带着自己骄傲的家族血脉,(很遗憾只有一半),然后由自己亲手抚养的孩子。她要保证将来荣归故里的时候带着的是充满教养,有着非凡品味,一看就知道在金钱和书本堆里长大的子女及儿孙。
可惜,那时候的祖母受她父母的单薄刻板的思想灌输太深,以至于忘记了世事是由上帝决定,而非佩雷拉家族和一个教皇就可以决定的重要事实。
于是,在先后生下这三个不肖子女,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仅眉眼,连性格,甚至口味都更接近于波特罗家族时,绝望地险些怀抱石头坠入加勒比海。
祖母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更坏。这跟她口中声声念念的自豪的家族文化似乎大相径庭。
她最大的或者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劳。她白天黑夜忙个无休无止。忙着把我那可怜的非常正直温厚的曾祖母用心血经营的这个家给拆洗个干净,并彻底改头换面。
她让她的父母从图尔坎运来很多内地人端庄高贵的家族才使用的布料和古老的装饰。用波特罗家族的钱财购买欧洲殖民者中盛行的古玩。她还把庭院里蔓延生长的天竺葵给放了一把火,险些把这个她才嫁过来的新家毁于一炬。
她四处聘请懂欧洲贵族庭院艺术的种植匠人,让他们重新掘土种下200株外来物种白蔷薇,把曾祖父训练了很久留在家中的金刚鹦鹉卖给走街串巷的艺人,然后喂养了云雀,因为这鸟儿的叫声高雅。
还差点找人花高价从安第斯高原移植回来一棵普雅雷蒙达,只为邀请整个镇子的女人们来观看那传说中的十米的花穗。
幸亏花匠工人们诚实地提醒她,那百年一遇的花朵到了开花的时候,镇子上孩子们都已经变成了高祖父母辈。而她即使有女王血统,也无法让这任性而执着的巨大草本植物提前开花。
这是我的祖母在她新婚那天之后的又一次感受到的完全无可扭转的挫败。
这样莫名其妙的思想斗争下,她仍然孕育了三个孩子。我的父亲,叔父和姨妈,都仿佛从上辈子就约好了似的坚决不要按照母亲的期待而生长发育。
所以他们看上去都只有着一个环海小镇暴发户子女的普通的学识和气质。让那心气高傲的祖母逐渐地更加闭门谢客。减去了绝大多数她认为没有必要的社交活动。
普通脸庞,普通气质,普通脑瓜的子女们又长大成人,生养了我以及我的堂兄弟们这几个同样其貌不扬,且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跟天才沾边的思想光华和古老的贵族或教皇一样的阴沉气质。
我们唧唧呱呱,只是一群爱说爱笑爱幻想爱早恋爱吹牛皮,还爱花钱的长得不漂亮的败家子。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过了接近四十个年头。这几十年的时光中,我的祖父到他七十岁的高龄,把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投掷到了欢场。
他根本不在乎季节,院子里何时多了箭毒藤,他都没有多看一眼,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这四十年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为夜鸟们的宠儿,眼看着她们内部发生了争斗,其中四位更是展开了错综复杂的感情角逐。
他凭后天恶补而迅速积攒的才华,为她们写下了几百首情诗以回应她们的真诚与疯狂。他又开始吹口琴了,不是因为觉得这只适合妓女们的乐器,而是真心希望她们为了他一点音乐天分而欢心。
他爱孩子的表现在于等家族的男孩子们还未到十五岁,他就急着以长者兼朋友身份带他们去那让男人们流连忘返,让女人们气不打一处来的人家欢乐谷去学习成长的直接技巧。
后来他的长子,坚决拒绝当船长,甚至连船业公司的股东都没有兴趣,而天天从下午到黄昏在广场上吹着口哨编织气球,其他时间则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睡到满足。
所以子孙辈的男子,没有人相信爱情。虽然在内心他们连亲兄弟也不透露地秘密渴望着,却被现实把这一丝丝的难以启齿的期待给磨成粉末消散在燥热的空气中。
一直到,55岁的祖母以她一贯顽固的态度,坚持在西班牙宝石运输船队来到镇上进行交易的时候,穿着她那女王一样的繁杂啰嗦的服饰出门,不行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后,一摔致命。
去世的时候,她依然保存了一些依稀可辨的美貌,大部分被失去平衡的惊恐打乱了本该有的五官位置,且失去了矜持的嘴角弧度。
全家人为她下葬而七零八散地回来时,很过分地只觉得麻烦似乎比悲伤要多。
此后,过去了二十年,那些在祖父年轻时候安慰过他的夜鸟们没能给过他真正的心灵慰藉。如果有,那可能接近于友情,特别是友情中的同情成分,却显然没有爱情。
他仍旧在祖母生日时为了带来大捧的鲜花,只希望她展露一点点笑容,记得起她是一个有丈夫的人,虽然这个丈夫从第一天就没能让她满意,包括他们在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的日子中共同创造出的三个再平凡不过的生命。
这三个都对家产不屑一顾,而致力于玩耍和消遣。稍微好一点的是我的姑妈,好歹她让我的堂兄像模像样地上完了镇上的高中,并联络了比利时的朋友准备送他出去学艺术。
当然被拒绝了。对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几个堂兄弟认为那跟祖母心心念念考虑的家族尊严和贵族气质一样可笑。
装点门面不过是为了炫耀。而炫耀是一切愚蠢又骄傲的人所共有的毛病。
堂兄弟中,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大学识,但对于生活的种种认知,和命运的现象,我们比一般孩子看得透彻。这或许是因为祖母用她不算长的一生给了我们反面的警示。
永远不要去追求那些虚华无实的东西。有钱,该要买的一定是当下的快乐,而绝不是跟欧洲或者西班牙殖民者比学历回来好为人师。
在这样一个还算出名的家族里,我们掀起颓丧的新式家风。把镇上的青年统统带进了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并美其名曰自由。
在此时,感谢上帝。虽然我从来没有信仰过他,但此处仍旧开始对他心存感激。我的祖父的人生真正进入春天。
那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的女子。有着跟她那些夜鸟同行所不能媲美的智慧,且显得极其有生命力。她没有其他女子的高昂或沙哑的大嗓门,大多数时间在教那些年轻的姑娘们识字或简单的数学运算,她待她们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对他,则像一位语言不多却早已相濡以沫多年那样的夫妻。她听他的牢骚,如同听他的口琴声一样认真。并且看得出来她不是装的,而是对人世界任何一点点美好都极为珍重和珍惜。
所以,在这个祖父的孙子辈的我们都已经对那些莺莺燕燕夜间欢歌笑语或者发出欢配声响和酒精味道的地方见怪不怪了,我的祖父竟然在那把年纪开始重新拾起对爱情的信赖和渴望。
很多年后,我们的子孙也才知道,有这样一类以出卖身体而赚取生活费的一群女人,知道她们可以放肆的大笑,拿孔雀翎毛拼起来的扇子遮挡一下因过度吸烟或嚼食槟榔而导致的黢黑的牙齿和厚重的舌苔。
她们脂粉厚重到仿佛墙皮,有很高的垫肩。纵然青春从肉体的紧致中一丝一缕地抽离,也仍旧有着浪荡魅惑的笑声。
仅仅是因为她们无家可归,没有牵挂。为了男欢女爱而用心用力。同时赚钱。
她们远远不会有所谓的良家妇女以为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相反她们觉得自己的职业与其他一样毫无贵贱之分,如果非要说有,那可能是她们在工作间歇尚且还存留这同情与赞美之心。
在这里面显然夏奇拉是一位更有着与众不同的风韵的女人。
她表情淡淡的,却不是冷淡。能够看着对方真诚地微笑,却没有一丝勾引的意味。她让我那已经七十多的祖父宁肯错开最好的时间段,而选在烈日炎炎的午后,或台风将袭之前,匆匆赶去只为跟她说上一小会儿话。她最大的特点是说话时候直视他的瞳仁,却没有丝毫除了“看”之外多余的意味。祖父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珍视。
这一切在夏奇拉为他亲手缝制了一件亚麻罩衫和灯芯绒的便鞋表示感谢之后,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从她27岁到43岁,这么些年里。这美丽的寡妇用她的身体安慰了多少浪荡子,之间为其沉醉的也并非我祖父一个人,但她亲手缝制衣衫送与的在她成为寡妇之后,应该只有我祖父一人。
所有的晚辈不落一个的都发现,他这回是真真地栽进了风月场所,几乎是人生迟来的漩涡,即将溺死却来不及反应。
不多时,他开始动用祖母的存款。为了购买珍贵木材。母亲以持家女人特有的敏锐感觉感受到此回不同于以往之际,将其他几个叔嫂妯娌叫来,一起商量这笔本来会落到他们自己以及子女身上的财产。
事实上,在我们晚辈们都玩得昏了头的那些年岁里。没人弄明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原本蓝色的海水充满了油污和垃圾。很多从未认识过的巨大符号在越来越多的大船只上出现,那不是属于我们这个地区的。
有越来越多的法国人美国人登陆,并用他们那毫无设计审美能力的船只代替了我们家族占了一半的航运船业。
我的祖父忙的不行,早就忘记了在船运公司里还有他的姓名后缀的船只,说起来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句话。让殖民鬼佬们去弄吧,只要他们不怕被短尾鳄咬掉屁股。或者能够抵抗得了这个区域特有的团状活动的蚊子,看看他们的皮有多厚实。
他在忙着雕刻小鸟。他唯一动用了一点工作上的关系用以私人,就是请船运公司的新任头儿,其实是他的原部下,给他找来整个亚马逊森林中最好的木材。
他要来雕刻最美丽的鸟儿们送给这给他快乐和情感的人们。他选择雕刻鸟儿是因为她们是夜间最美丽的嗓门儿最大歌手嘹亮的“鸟儿”们。当然主要是为了看到她淡淡的面庞上浮现出来的轻快的笑容。
“生命的热忱从欢乐谷产生。”75岁的祖父自豪地说。
在爆木花儿和木屑以及一堆颜料中间,祖父雕刻出像模像样的红嘴裂雀和砍林鸟,还有凤头卡拉鹰,精心地用油料给它们上色。
看它们从一个个朴拙的样子,变成越来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把它放在窗台上,以至于孩子们觉得在窗台上根本不适合,而要买来精致的鸟笼,甚至给鸟笼外面罩上天鹅绒罩子,以免它们在十月的阴雨天冷得缩起爪子。
再后来,几乎整个阵子的孩子都爱上了祖父雕刻的鸟儿,索要的越来越多,以至于祖父三更半夜还在两眼放光地雕刻鸟儿们。
他成了这个区域最受欢迎的老人。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因为有些孩子太过顽皮,把窗台上等着晾干染料的鸟儿们大把大把地偷走,让他突发奇想恶作剧般地雕刻出一个会活动的凯门鳄蜥,把夜间潜入院子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祖父在75岁的高龄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真正想要男欢女爱的念头了,可是他执着地认为这是他迟来的爱情。
我们这群浪荡的儿孙对此无法置评。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他动用祖母留下来想要光耀门楣的最后的资产,把那些年幼的“夜鸟们”送去上学,让她们不必小小年纪就为了生活而去讨那些粗鲁和龌龊的男人们的开心。
他留下一部分资产送给那些已经年老色晒的夜鸟们,让她们不必忍受着腰痛和关节痛,而在阴雨天也以极低的价格接客。
除了母亲们对于自己的子女的未来有些忧虑之外,我们几个是深为祖父的这一行为叫好的。这样的人生在我们看来,显然是更有“贵族”的意味。
祖父变成一个忙碌充实但幸福地连梦呓都要唱歌的人。后来偶然一天他在洗澡时发现他作为男性的能力竟然没有消失,就让他非常的吃惊。上天节约了他那么多的精力,是要用在后面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真诚的感情了吗?
他想要去告诉夏奇拉,可不可以陪着这个暮年才换发新生的喜悦的老人再次感受一次真正的婚姻。
他说如果可以,他想要把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儿都摆放在她跟前,让她光顾着闻花香就忙不过来了,不用去接待那些对她的价值根本没能了解和懂得的男人们。
他焕发了让子孙感动的热情和生命力,在院中种上番石榴树,和大片的天竺葵。见不到夏奇拉的时候,他就用尽力气雕刻鸟儿,卖给那些走街串巷的艺人,有时候连美国女人也花高价钱买下来。他把赚来的这些零碎的小钱,连同一部分船运公司留下来的已经很少的一部分资产继续资助那些年幼的小姑娘,并让老鸨立下规矩,不允许15岁以下的姑娘的父母将她们打发到这里来。如果经济确实窘困,可以随时到他加西亚波特罗这里来要生活费。
在拿到几个孩子的生活费和足够的上学的费用后,我的母亲和姑妈,叔母们倒也心悦诚服,当年祖母加在她们身上的沉重的无聊的思想包袱,通通都被丢弃,她们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廉价舒适的灯芯绒便鞋出去打牌,或者看斗鸡比赛。偶尔在阿拉伯人来摆摊的时候,拣选一些便宜的首饰,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走出去,载歌载舞,而不必像个修女一样在家中的厨房吃烤香蕉片度日。
这套,华丽但陈旧的房子,过了很多年,在祖母逝去之后,突然开始有了流动新鲜的空气。仿佛春天终于肯时隔四十年之久重新光临。
曾祖母在祖母从图尔坎带着她奇异古板的家族习惯嫁过来之后,就因为郁郁寡欢的沉闷的空气得了严重的哮喘,而后没多久离世,曾祖父在那之后的三个月独自搬去船运公司的宿舍,日日与灯塔上的光相伴,之后没多久也病逝。
我祖父暮年的欢乐时光,和我们这一辈对于爱情重拾信心。确实仰仗了那一群在任何时代,任何经济和政治形势下,都能以灿烂的笑脸迎人的女子们。
祖父离世时留下遗言,让我们把他葬在镇上最南面的小山岗上。那旁边是最贫穷的人们死后被集体共享的拥挤的墓园。
大约他已决定死生都要与之相守。是夏奇拉,还是所有葬在或即将葬在那里的夜鸟们。
那里没有一块体面高级的墓碑。但是整个墓园却开满了最艳丽的花。那一团一团的凤仙,紫茉莉,还有壮实的花梨木,生命旺盛到从几株到随风生长,开满大半的山坡。把荆棘都裹压在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