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道当时年纪小
我有一本日记,零零碎碎记着有关你的事情。在日记里,我叫你1107,那是初见时候缝在你衣服号码布上的数字。
小学的老校园里,有一面矮矮的灰墙,满满是幼稚的涂鸦,比如“郑浩宇love杜美美”“杜美美不love郑浩宇,love许泽”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小孩子信誓旦旦的游戏。有一天放学,我背着书包经过,却在灰墙上看到我的名字。她和你的名字并排在一起,名字中间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鸡心,多半是男生的恶作剧。微风掠过额头,凉丝丝的,像初次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脸一下子灼热起来,我抓紧肩上的书包带飞快跑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知道有个叫“祁唯”的小男生,却不知道你是谁,直到校际运动会那天。50米短跑,我挤在跑道旁的人群里观望,对面一个不相识的男孩看到我突然大叫起来:“祁唯,朴朴在看你噢,好好跑啊!”起跑线上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回过头来,软软耷拉下来的头发,眼睛清澈如琥珀,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很羞涩地红了脸。火辣辣的,我想我的脸也一定很红。
那个男孩就是你。你跑得很快,超出其他孩子一大截,可是靠近终点的时候你摔倒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紧,我看见你沮丧地把胸前的号码布摘下来——1107。
偷偷地担心,偷偷地笑,我在心里偷偷叫你1107。
运动会结束后,学校里再相遇,我们好像捉迷藏,既害怕又欣喜地避开彼此的视线。我羞答答低下头,心里像有一只小鼓咚咚咚,你则动作一僵迅速脸红,然后心照不宣擦肩而过。如此这般躲闪一年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都是那么腼腆那么害羞,在心里揣摩是是而非的谜底,连眼神的交汇也不敢有。
小学五年级,我转学了,悄无声息。我想不出向你告别的理由,我们之间,仅仅是你知道世上有一个我我知道世上有一个你,如此而已。
二、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我以为你只是童年里一道洁白的流光,殊不知七年后相逢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七年里,爸爸给我改了一个新名字,“朴朴”成了我的曾用名。我在一所普通中学里念书,相貌平平,成绩平平,毫无惊奇的平凡,却还在朝夕往返的缝隙间,有意无意寻找你的踪迹,以此来安慰一个微薄的奢望。你已经变成一颗种子,在我心田寂寞生长,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高二那年学校的艺术节,有一场《图兰朵》的歌剧演出。早早就听说饰演剧中落难王子的是从另一个城市重点高中搬来的救兵,我想不到那个王子就是你。
所以演出时,我呆住了。我从未设想过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与你相逢。经历了杳无音讯的时光和长达七年的空白,你终于长成我喜欢的样子,清秀挺拔,依稀还带有小时候的痕迹。你在画满星星的布景下缓缓唱起歌,嗓音微沉。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你,整个世界都在嗡嗡响。我就站在舞台前,离你那么近那么近,伸出手就可以触到你。你向我看过来,眼睛明如琉璃。可是我没把握,我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是我。
毕竟七年,我们毫无交集过着各自的春秋,不曾相望亦断了音讯。
接近尾声时突然降大雨,大家跑开寻找避雨的地方。人群汹涌流进你和我之间,很快我湮没在人潮里。表演草草收场,再也看不见你,舞台空荡荡的,你走了,一句话也来不及说。
我开始打听你的电话和地址,无果。我手中掌握的凭据仅仅只有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何你去了另一个城市,人海茫茫,又该如何去寻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你。像拨打永远忙音的电话,拍打多年空屋的门,这种茫然的寻找持续了一年。千方百计问遍所有人之后,我放弃了,忍不住想哭。
找不到,大概就是天意吧。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相信宿命。混混沌沌的,我忽而生了一场病,病来得凶险,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而后也慢慢痊愈了。
病好了之后,我继续坐在教室里昏天暗地做厚厚的习题和试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偶尔你的影子在不经意间挤进脑海,起先我会不知所措,渐渐地,我习惯了。我终于可以波澜不惊地想起你,想象你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走路的样子。
本已经释怀的宁静在高考之后被打破。我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生活委员从传达室拿回来几封无人认领的信,一脸歉疚:“我不知道朴朴是你以前的名字……”
很久以前的信,泛了黄积了灰,寄信人是你。我站在阳台上看你的信,风吹来,发出空洞洞的啸音。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字迹,清瘦工整,用力很轻,好像怕惊扰什么。那些文字在向我诉说一个真真切切的你。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看完那些信,拿信的手指不听使唤,时不时眨一眨眼睛看一看天空,这样才可以继续看下去。你的信是具有破坏性的,这破坏虽小,却足以让我支离破碎。
原来那年文化节,你认出了我,你真的认出了我。你给我写信,可是那些信却被扔进传达室暗无天日的大布袋里。我抱着那些信欲哭无泪,生活是怎样和我开了一个阴差阳错的玩笑。
你现在,究竟又在哪里?
三、何时岁月已无涯
九月,我乘火车离开,驶向北方古老的城市,窗外荒野苍茫,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袭来。我抑制不住落泪,再见,我的1107。我告诉自己,你已经过去了。你清瘦的背影也好,你安静的眼眸也好,你笑容的温暖也好,都已经过去了。我慢慢闭上眼睛来封存记忆,然后侧头看向窗外,一离离寂寞的原野和村庄飞快掠过去。
好像经历了一场涅槃,在大学里我脱胎换骨地改变,剪短头发,大声说话,勇敢地笑和哭,开始收到鲜花和电影票,谈了一场恋爱,有了男友。
若无其事地四处奔忙,很久没有想起你,久得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忘记,可是你一出现在我面前,一切土崩瓦解,回到最初。
毕业那天,男友带我去赴一个饭局。餐厅很嘈杂,有几个人向我们招手。推开门,世界忽然离得很远,我在那一刻失魂落魄。我看到了你,你亦看到了我。你和我的眼睛里都是无法置信的惊诧。我们站在战栗般的欣喜和忧伤中失语噤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真的是你。
时光在这一刻落叶纷飞,悲伤延伸到岁月无涯。你站在我的面前,清瘦,棱角分明,目光温和,年少稚气已褪去。
男友走到我身边:“这是K大外语系的狂人,雅思考了7.5分,下个月就出国。”
这个城市有两所大学,K大和我就读的S大,分布在城市的南北两端。我突然好想哭,原来这四年,我和你一直在同一个城市却连一次擦肩而过也没有。
你向我走过来,近得触手可及,近得能看清你额前每一根头发,却又像相隔千山万水,你过不来,我也过不去。
你张了张口,声音在颤抖。你说:“是……是你吗,朴朴?”
我苦涩地念你的名字:“你好,祁唯。”
七年加上四年,我和你的十一年。相识十一年,直至此刻,才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我第一次对你开口。
十一年,不过是弹指一瞬。十一年,却又漫漫无常。我们在彼此远不可及的地方构筑各自的光阴,偶尔邂逅总是呼啸而过。
我想对你说,说一说小学我不辞而别的转学,说一说高中你寄给我的那些信。但到底说不出口。
我只是看着你,想起小时候,很老的校园,茂盛的小草,还是小孩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