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绛珠仙草,来世间还他一世眼泪。他是她的神瑛侍者,要温暖她半生芳华。
原本一对缱绻神仙,一个投身贾府衔玉而生,变成翩翩少年公子,一个泪染潇湘馆,化作斑斑湘妃竹,两个人就这样开启了一段人间情缘。
01
少年时读《红楼梦》懵懵懂懂,总觉那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仿佛玻璃人吹弹即破,脾气坏的要死,稍不如意就怼人,既矫情又口不饶人。中年再读《红楼梦》,只觉最懂是她,最心疼的是她,最敬佩也是她。
她六岁丧母,十四岁丧父,失去了天的孩子也鲜有人疼爱,或许也有疼爱她的,但比起双亲来,没有一个人让她真正感觉到温暖和踏实,更何况那大多数的爱都是逢场作戏。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少了许多理直气壮。她因自卑而孤傲,她太害怕被人欺负,所以用满身的刺来保护自己。
周围有几多冷眼旁观,就有几分小心谨慎,她太明白大家对她的呵护皆不是真心,只不过看在贾母的情面上略施舍一些虚情假意给她罢了。如果有一天她失宠于贾母,她的结局可想而知,她害怕……所以拼命扎人,扎一回心痛一回。
就在《红楼梦》第七回里,薛姨妈叫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送给迎春姐妹们戴,每人一对,送到林黛玉手中的时候恰好就剩下最后一对了,黛玉便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说完就扔了回去,这让周瑞家的尴尬不已。既然不被重视,便“绝情”到底,这就是真正的林黛玉。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她有些不知好歹,哪怕假装开心收下,回头不管怎么处理都行,也比明目张胆地得罪人要好的多。
可是如果她收敛了锋芒,那她也不叫林黛玉了,如果她没有了锋芒,也就不会有葬花洒泪、断情焚诗稿了。她要做的正是这样率真的林黛玉。虽然以她的才气,一切奉承、迎合哪样学不来?但她不愿意,林黛玉就是林黛玉,不做作也不将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若失去了本真,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这样的林妹妹还有人喜欢吗?
02
她跟宝玉两情相悦,又对中间横着的手握金锁和金麒麟的宝钗和史湘云醋意大发,也就不难理解她怼薛宝钗,怼史湘云的举动了。在那个婚姻不能自主的时代,她也只能默念“既是知己,有何来一金玉姻缘,又何来一宝钗?”
若有人替自己做主,谁又愿意满身是刺?扎的是别人,痛的却是自己。
都说满身是刺是不成熟的表现,有时候这种不成熟里恰恰是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也许成熟只不过是有的人更善于装罢了,当人们意识到一颗珍珠比一颗玻璃球要珍贵的时候,就已经可悲地长大了。
最清醒的莫如宝钗,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面对无可依靠的史湘云,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她对她可以捧一颗心来,处处关心,以至于史湘云说出了:“我但凡有(宝钗)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有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这样的话,她将她当做最知心的人,并欣欣然和她同住一处。然而在抄检大观园之后,宝钗既不向贾母,也不向凤姐辞行,而是突然跑到李纨这里说母亲生病了要出去住。李纨特意提醒她,史湘云该怎么办?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
宝钗在匆匆搬离之际,根本就不和史湘云商量,而是像踢皮球一样,把她踢给了寡妇李纨。在抄检大观园之后的中秋之夜,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黛玉和湘云。要之前湘云和宝钗形影不离,没想到到了举家团圆之际,却不管湘云这个孤女的感受。
她的心就像她的闺房一样,没有任何装饰,进了她的闺房如同进了“雪洞”一般,唯一一次自我放飞莫过于在花神节于万花丛中扑蝴蝶,放飞了仅有一次的少女天性,此后的宝钗再无那时的欢愉,收敛起所有的“不合时宜”,最终成为荣国府二奶奶的不二人选。
千方百计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又如何?还不是守着日薄西山的光景,落得半世凄凉。
03
相比宝钗,黛玉才是最懂宝玉的人,所以从来不在他跟前说让他考取功名之类的话,当史湘云劝他要多和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交流交流,讲谈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不要总是混在女孩儿中间玩耍时,自称女孩子们的守护者的贾宝玉竟然也翻了脸,对袭人和湘云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因此她葬花,为花立冢,为花哭泣,他则在一旁默默流泪;他挨打,她偷偷来看他,哭肿了眼睛,她违心地劝他“都改了吧”,并非真心劝他改变志向,只是不想让他再受皮肉之苦。
世间最美的情话莫过于“我懂你”,只一个眼神,亦或举手投足,他便明白她所想所思,她是他的子期,他是她的伯牙,如今子期已死,知音难再觅,这世间从此再无《高山流水》。
林妹妹走了,贾宝玉也剩下一具空壳,薛宝钗得到了荣国府最尊贵的位置,却没有了一世欢喜,有道是“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04
黛玉的爱情观是绝不拖泥带水、委曲求全。她曾经说过:“要恼,就撂开手”。既然要撂开手,就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东西,让彼此藕断丝连。她的可爱之处恰恰是这满身锋芒,热烈而又赤诚。
当她的爱情破灭时,她也绝不苟活,不仅要毁灭身体,还要毁灭与爱情相关的所有物件和诗稿。最后她焚烧了所有与宝玉相关的信物和诗稿后泪尽而亡。这份赤诚对于成年人是多么奢侈!
不是成年人不再渴望爱情,而是日子久了,把相互成全变成了彼此指责,最后举起了凑活的双手,在理想幻灭里把日子过成了苟且。
中年时终于读懂了曹公的良苦用心,这世间从来没有所谓的完美,却不乏幸福的殉道者,不将就才是他们的风骨。所以读懂了林黛玉,也就读懂了陶渊明、读懂了司马迁、读懂了朱自清,也读懂了杨绛,读懂了在她翻译的英国诗人瓦特·兰德的作品中的这句话:“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她这一生有热烈爱过的人并被人所爱,所以才会有钱钟书那句最美的情话:“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所以有了《我们仨》。
有的人是幸福的,可谁又能说黛玉是不幸的?她用一生眼泪还他灌溉之情,他为她捧出一颗真心,修得一世佛缘,虽红楼梦醒,可谁又能说木石姻缘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