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总是各种消息传播的源头,在那里,手上有了活,各种恩怨便被搁置在一边,所有人要么蹲在台阶上洗衣、淘米洗菜,要么在岸上排队。除了槌棒敲击衣服的声音和划水的声音,就是远处鸭子嘎嘎的吵闹和大白鹅高歌。所以,为了打发这无聊又无人声的时间,大家总是聊点话题,无论多么无聊、乏趣的谈资,都能被讨论得有滋有味。
今天很平常,池塘边像往常一样,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乱响着。一则消息传来了:村后老郭家丢了牛,那头大家春耕都会去借的牛。消息以池塘为源头,在村子里蔓延。
村里的大讨论是分组进行的,一般都会以关系好的小团体为中心,聚集在一个人家里,关上门,几个人讨论起来,很有滋味;或者大家自然地聚集到某一个知情人家里,听一听,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既可以收获,又可以得到一些独家的谈资,有时候即使去晚了,也能在互相补充中得到完善。反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很多个圈子,也会不断游走在不同的圈子之间,所以村子里讨论的消息在不断交换,时间稍微久一点,村里的舆论也就定了调。
可是这一次,讨论了很久都没有舆论的统一。或许是因为冬天里,大家不愿把这么个有趣话题过早结束,又或许是因为老郭家的复杂背景,大家的讨论与预测总是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也就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给这件事下个定义,也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村东头最早讨论开了这件事,可能是离着远,没有什么顾及,不怕伤害了老郭家的面子。开始,大家在家里小组讨论,可是随着太阳好,大家转移到了打谷场上,带了凳子,和热烈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东头的人家基本都出来了,甚至还摆开了几桌纸牌和麻将。
东头的舆论是定调的:牛,可是大家不可缺少的农作劳动力。老郭家这次少了一个春耕的劳动力,一头牛相当于两个青壮劳动力,太值得同情了,一头牛可是值很多钱,老郭家,肯定要请帮工了。后来主要讨论的是会请外来的还是本村的帮工。再后来,讨论的中心变成了那几个大家都熟知的帮工,以及他们身上那些传奇的故事。
村中央的讨论就显得有点不利于郭家,因为村中央住着一家种田技术户。这家的主人年轻时,和老郭头一起追过一个女孩,后来那个女孩被老郭头追到了手,成了老郭头媳妇儿。从此也就不再有什么好印象。大家知道这段历史,嘴上不说都放在心里,一起跟着讨伐老郭头就好了,谁让大家指望着技术耕田种地呢?
说来说去,大家从偷牛的话题转移到讨伐老郭头做的那些过分的事,什么夏天故意把自己家渠挖深挖宽,就是为了多用灌溉的水;什么冬天去山上耙干草,侵吞集体财产;什么几月几月,见面打招呼不理睬……说到最后说不下去,又换成了牛可以卖多少钱,老郭家损失了多少多少,人该有多么多么伤心,好像老郭家从此就会一蹶不振了。技术户家有个儿子,听了很久,可能是孩子才听懂,突然冒出一句:找警察叔叔呀。这一句可不得了,所有人看看技术户的脸色,一阵惊慌,赶紧说出了几十种不能报警,或者报警无用论的话。小孩子着实吓了一跳,闭嘴睡觉了,大家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村北靠着老郭头家近,所以知道的也就更多,大家都知道村长每周到他家几次,一些看上去很正经的人,时常会到他家去,他的儿子在城里做什么大家都模棱两可的,不是很清楚。因为大家都想知道事情怎么处理,所以每一个可能导致结局变化的因素,都被大家考虑到了,讨论来,讨论去,大家最后还是决定观望观望。
不过,同情,是所有人共同的心情。毕竟一头牛很值钱,能卖四千多快呢,而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劳动力。最关键的是,随着村里机械的使用,牛越来越少见了,虽然每个人都有一套养牛的技巧,更有很多和牛共处的曾经,但大家因为有了更便利的工具,也就放弃了牛,当年卖牛换钱买工具时的眼泪也是真的,那心情就像家里少了个亲人。老郭头家的牛,也就成了村里唯一一头牛了,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去摸一摸,拍一拍,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能回忆起当年耕牛遍地走,秧歌满天飞的画面。老郭家少了个“人”,同情是大家共同的情感。
老郭头在家干嘛呢?村长到了他家,看到他在编竹筐,不禁问道:“老郭,怎么干起来年轻时候的营生啦?”
“老牛丢啦。地就做不动咯。做点手艺,换点钱。”老郭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低着头编框。
“报警,找你儿子不行吗?”村长知道,老郭的儿子在城里做警察,而且还是那种惩恶扬善的刑警。
“哎呀,警察忙,那么多大案要案要他们烦神,我这点事,麻烦孩子们爬山钻林地替我找小偷,不值当。”老郭头依然不停收,低着头,编着框。
“那也是,一头牛,几千块呢。”
“啥钱不钱的,牛而已。儿子出息了,我就满足了。”老郭头别过脸,抽了条篾片,低着头,编着框。
村长坐了一会,嘱咐了一句:“有啥不痛快,去我家,喝点。”就走了。
老郭头看向远处的青山,脸上两行浊泪,从干皱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牛哇,你可就丢下我了呀。牵走你的娃,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了,走了,走了,做了最后一件好事,这辈子的福报,下辈子足够做个人了。找不到了家,就回来,我想你呀,真的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