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了您的后事,当客人散尽,所有的热闹冷去,一切都沉寂下来,只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才有心情和空间想您,我的好父亲。
我不相信您真的会走。您一直不能算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在您八十九年的人生里,各种小毛小病就一直纠缠着您,与您同生共长,所以在我的生命里,我只习惯于有您这样一位,时不时身体闹点小情绪的,一直纠结于自己各种生理器官的反应的父亲。自从新冠阳了之后,你的呼吸功能急剧衰退,几次病危。可是每次等到我的出现,您都已经转危为安,然后若无其事地让我看到一个往常的您。您一直跟我玩这种有惊无险的小把戏,从来没有把您最痛苦最难受的那一面,展示给我看过。
这一次,您又玩了一把同样的把戏。当我接到弟弟的电话,从诸暨心急忙慌赶到杭州病房的的时候,您似乎又一次缓过来了。您让我完整地陪了您三天。三天里,您一天比一天好,您能说话,您能喝水,您能看手表,每次到时间了,您都记得提醒我给您吃药,您一次次问我和我妈,盐水挂了没有。我眼看着您的脸色红润起来了,眼睛也有光了,说话的底气都足了,所以,我一心以为我的好爸爸又将躲过一劫了。不是吗?您的意识是那样的清醒,清醒到晚上八点您说您要准备睡觉了,叫我把病房的窗帘拉上;您的感觉是那样的敏锐,敏锐到我和护工给您揉胸的时候,您一下就知道我俩的手法不一样。您大声叫护工不要敲你,而我给您揉的时候,您却相对温柔地叫我揉慢一点,揉重一点。连我妈跟我给您喂水,您都坚持叫“要玲来喂”。
我不肯承认这些都是回光返照,我只愿我的老父亲重新好起来。我以为您一直是这样,就可以永远是这样。真的没想过这一次您会真的离开。您一生都好脸面,时时处处都在维护您作为一个老师,一个老校长的形象,无论在哪里,您都要穿戴整齐,打扮得一丝不苟。哪怕在医院,您还要套制服,穿长裤,系皮带,着皮鞋。几次抢救,您费心费力系的那条皮带都让医生大为光火。就在您去世的前几个小时,您还坚持要自己去上厕所。给您换衣服的生命师跟我说,您老人家走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点污秽之处。我知道我的老父亲是世上最干净的人。
您生前没让我吃苦受累,死了还要为我打算。在连日阴冷的雨雪天里,专挑了三个放晴的日子,而且是在周末跟我们告别。也许是怕我这个不孝的女儿难受吧,您故意让我看着您还行的时候,让我稍微离开一会儿,然后就差那么十来分钟,我怎么也打不上车,赶不上您合上眼平平静静地睡着。永远地睡着。我知道老爸疼我,可您也用不着考虑得如此周全啊,只让弟弟陪您,只让弟弟看到您痛苦难受的样子。
昨天上午,把您送上了山。您为了我们办事方便,硬是让老天憋住不下雨。可是今天,当一切已尘埃落定,老天却一直在哭,我静下心来,一边敲打文字,一边默默流泪。现在回想起来,自打您去世,在人前我都没好好哭过您,跪过您,原来不是不伤心,而是没到伤心的时间和氛围。从今往后,我将与您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这怎会不让人痛断肝肠?此生我是您的女儿,您是最疼爱我的人,愿来世,您做女儿,我做父亲,让我好好疼疼您。
再见您,只能在梦里,于我有诸多的愧欠和缺憾。可我知道,您一定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圆满。去年暑假,我带您见了您的老同学,老同事。那个暑假,您一直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回杭之后,您就开始反复地发烧,呼吸困难。弟弟和弟媳陪您一次次入院,出院;老妈为了去医院看您,还把腿给摔断了。这个家里数我对您照顾最少,陪您的时间最短。再后来,您在弟弟家顺利过完了年,正月里,我载您平平安安地回老家见了您想见的老家亲戚,您的后辈们都庆幸您的高寿,大家都希望您能长命百岁。您一定是觉得自己不仅有了生命的长度,更有了生命的宽度,此生再无遗憾了,所以,您才走得那么迅捷,那么坚决,那么了无牵挂。
不说了,唯一能安慰我的,是父亲临终没有受苦,他的遗容是那样的平静安详。父亲一生规矩,做每一样事情都有严格的时间。他手上的那块表陪了他大半辈子,我从他手上接过来,手表带着父亲的体温,暖暖的,我把时间调到父亲咽气的时间:下午两点十一分,父亲的表在我手上套了两天,然后我把它轻轻放到了骨灰盒里,让它继续陪伴我的父亲。我相信父亲是有灵魂的,所以,我不会放声悲号,我尽量不去惊扰父亲的亡灵。
愿天堂没有病痛,愿父亲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