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剪影

当写下这几个字时,距离我想写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这也是我不上学后,荒在家的那段光阴。


老妈开了一片荒,就在厂区的空地里。

厂子早因什么管理不善关门大吉了,几百号工人也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情况下先自谋职业。剩下的就留一看厂门的张大爷,他还是我一邻居。


老妈种了一些苦菜和蚕豆。

所谓的苦菜,我也不知道是啥学名,是一海南回来的亲戚给的菜种,这菜种到地里,不用咋打理,就一个劲的往上窜个头,种菜的人就等着从它的肢体上‘伐’下它那长长的绿叶。

这里用这个‘伐’字,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按我的想象,这个动作就是迅速持续的撕扯这长至尺余的菜叶子的动作,同时伴着“嗤啦嗤啦”的连绵不断的声音!

掰过玉米棒子的应该能理解,这里有优美动作加混合劳作声乐的和谐。

这菜长的老快了,只要你给它足够的水。

我妈他们那个废弃的厂区,原本就是加工植物油的工厂。

工厂那没被水泥覆盖的边边角角,肥沃程度超乎想象。以至于被家里闲置的劳动力开发成一块又一块菜地!当然也不用额外浪费各自那脸不肿的荷包。

但是水是一定要有的啊,奈何厂子里早断水断电啦!

不过,再怎么困难也难不倒无产阶级的执拗!

我妈是找到水源了,原来厂子效益好的时候,还有一个小鱼塘,现在鱼是毫无踪影了,但是水还在啊!

只是给菜浇水的活儿,就落到了无所事事的我身上了。

这菜长势的最旺的就是暑天这时间,我那时就一直恨恨,它咋恁不怕热,还越热越上脸的长呢?

恨归恨,可是活儿还是要干的!

我妈还怕晒着我,给我顶草帽,给我找双手套,毕竟提水到地头还有几十米选,一桶一桶的拎,多走几趟也不是个好受的事儿!


我首先承认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持久战我是真吃不消!奈何,我只有个干活的命,没有申冤的胆!

每每下午三点过后,毒辣辣的太阳还在持续发力,我妈就招呼我,把我的草帽,水桶拿给我,她扛个铁锹,抓个钉刨,要求开拔。

我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吱声,因为吃她养我的饭,真的嘴软。

我是把草帽胡乱盖在头上,嘟嘟着嘴。

张大爷一看见我无精打采的跟在我妈后面,就打趣我妈,“就你那二分地,还非要抓个小壮丁?”

“放假了,也没啥事。咱大人都没个啥正经工作,干点小活儿,就算是个锻炼吧,也要让她明白不好好上学,以后苦比这多着呢!”

我妈真是智者啊,过后的这些年,让我亲身并且绝对的应证了她当年的这些话!

当然,当年开荒的不止我妈一个,她有好几个伴儿,都是我邻居。

可是她们都不如我妈勤奋,等我妈和我赶到地里时候,她们一个人影都没有,反而是等我们快收工的时候,她们才姗姗而来。


我妈负责再劈新地盘,我就负责浇水,她开的多,我要浇的越多。

这是我对她意见很大的地方。我妈从不以此为意。在我耷拉着脸,无精打采磨洋工的前提下依然保持着饱满的开荒精神!

现在想想,她热情爆棚,只是因为没了工作可做,转做开荒发泄!


我对水,沟坑塘渠啥的,都抱有一十二分的幻想。从小至此,都如此。甚至走到桥上,我都在想,不要断了啊!何况大家都喜欢扔个死老鼠啥的到地沟,那东西,多恶心啊!再不,从水里窜出来条蛇啥的……更别说有人抛尸了,被我发现咋办?我怎么不像电视中那样尖叫,保持镇定的给报警吗?警察会怀疑我不,别人都叫的破了天,你咋能恁冷静?

估计这个是我看那些侦探小说看的太多的缘故!

我也是奇怪,我咋不去想,水里会开出袅袅莲花,跳出欢歌的青蛙,碰到个问“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的”神仙呢?

唉,看来民间故事带给我的只是消遣,没有根植美好在心!也可能是我读的太少,只是浅尝的被影响就止了。

再不,我就是一天生悲观的人,这和血型有关吗,和生肖有关吗?

乌七八糟的,我都能给自己联想一起!


“就你事多,这点小活是啥事啊,想恁多。”

每每我给我妈说我这些幻想时,都免不了惹我妈一遍又一遍的叨叨。

厂区里本就空无一人,再加上静寂无声,给我平添了许多莫名的胆怯。

那片鱼塘本已废弃已久,周围密密匝匝的长满了草蒿子,一人多高,站进去个人儿,根本人影都看不见!再加上风吹草摇的沙沙作响声,更是放大了我的想象。

让我担负打水重任,我?

当年要不应该大声而果决的说“No”,要不就该满含深情的对我妈来句“母亲大人,小女做不到啊!”可惜,当年我选的还是……

“妈,你帮我把水打上来,我提过去浇。咋样?”这是我要求。

“我还要刨地呢。”我妈总有话答我。

“刨那么多干啥啊,种这么多,你又不卖,自己吃,种一绺就够了。”

“人闲着会废,地闲了会荒。眼下我还没找到啥活,看见这些地,找点事儿做,稳住心。”我妈的理也是一道一道的。

“你耽误的活儿,我替你干。不就刨地么,我刨!”我心里想着撂挑子,可是看我妈满头大汗的在地里刨着,松土,真的是于心不忍。可见,我本善良也是可以用我身上的!

“那行!”有我自告奋勇的干活,我妈的回应甚是爽快!

然而,然而,我妈就站在鱼塘边一桶一桶的给我把水打上来,我再拎着摇摇的晃到那一棵棵张着嘴巴等水喝的菜根下,倾桶而下。

一遍又一遍,说是好说,做时,就是精力,臂力,体力的综合考验。

两个桶,轮流的打水,我是一刻也没得歇。从那几十米的小道,也因为我越来越跟不上的力而显得漫长,来来往往,从桶里晃荡出来的水打湿了这条不规则的小路。

只是不知道沿途后来是否盛开出了招摇的野花?如果有的话,那里面一定也是我辛勤的汗水,哈哈!


地是要刨的,这是我答应下来的。只是我作战速度极慢,以至于急的我妈给我夺去钉刨自己干,我只消把她刨出来的土用铁掀敲碎即可,这敲土比刨地的活儿清闲多了!

待日落西山,我的那些邻居们才出现在地里,这是,我们早以摘好了菜叶,扎成一捆一捆的。

那肥嘟嘟的蚕豆也被我不情愿的扯了半筐,就等着回家被我妈用大料煮成茴香豆。

“你俩又干完了?”邻居大叔招呼着我们。

“不干了,回去还要烧饭哩。”我妈答到。

“真是人勤地不懒,你瞅瞅你种的那苦菜,比我家的都高出半截,咱们可是一样的种子啊!”

“可不,她家的蚕豆,你瞅瞅,结的比品种花生都大,看着都喜欢人,一手都抓不了几个。”这邻居大娘也是个会说话的人儿。

“咱们都差不多啊,你看你家的豆角,挂的也是稠呼呼的,西红柿今天又摘一盆了吧?”我妈说的是真不假,你只要一给足水,这些豆角,黄瓜啥的,一夜之间就长的让你不认识。

“你那空心菜费水的很,你们还得再干一会,我们先回了啊!”我也是口渴的要命,来时觉得干不了多大会儿,就没有带水,谁知道,那么多活儿!

我是巴不得早点回家,咕咚咕咚灌一气水,我比那嗷嗷待哺的空心菜还渴!

“回吧,回吧,看把闺女晒的,胳膊都突落一层皮了。”可算有人长眼给我说句公道话。

“哪有那么娇气啊,她大姨。”我妈依然笑脸回答。

这是亲妈吗?

“你们吃啊,自己种的。”

走一路遇一路送一路,给刘大妈给赵阿姨给王爷爷……,反正是见谁给送谁。

离家越来越近,桶是越来越轻……

“菜要晾干,再用盐腌上,别的啥都不用放,过几天拿出来,洗洗就可以吃了,当咸菜,炒菜都行!”一路上,左邻右舍都学会了咋做酸菜。

“妈,你说图啥啊,累死累活的,你一顺手都给送人了。”我看着自己磨出来的一手泡,满心的委屈。

“啥,图啥啊,我啥也不图,都是街坊邻里,大家都尝尝,有啥呢,何况咱们自己也吃不完,扔了不就浪费了。”

“吃不了,不种那么多呗!”我是真心不想干这活儿了。

“唉,我就是个闲不住的命。其实,想种也种不多久了,听说厂子都卖了!多好的一个厂子啊,被搞成这样,我是看着心疼,现在还能在厂区趁着种菜晃晃,还能看看车间,想想我们工作时的热火朝天……再说,咱这里年轻的都找活出去了,剩下的这些要不是家里有老的,要不就是有孩子走不出去的。厂子是不行了,没人了,再不多招呼招呼,热乎劲儿就都散光了……”

也许,说好听的我妈是个念旧的人,说难听点,就是矫情!

那么大的厂子,说破产就破产,说清算就清算,啥时间给我等小民留丝知会的善意微笑啊?

即使我们想坦然一点来安排下自己要转变的生活,可是却连从容呼吸换场的机会都没有啊!

我妈那个暑假也还没有找到工作,她也有无可言说的苦闷,也需要一场彻头彻尾的发泄,可是,她不能,她有老人,有孩子,她不能把失业的真相赤裸裸的摊开给每一个需要她养活的人来看。

她唯有用她不停歇的劳作来掩饰她内心底处的神伤,用这种虚假的忙碌游走在这日益要散场的旧剧情里。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她在不动声色中保持着生活的原有样子!

正如那个夏季我吃了许久的酸菜,爽口下饭,让我们这些小人物能顺着咽下生活中的酸咸苦辣!


下午,怎么就忽然想起了那个暑假,当时觉得那么苦逼无趣的假期,现在竟然有点可恋。

只是,今天,你已经老了,拿不动锄头了……那片撒过我少许汗水的荒地处,也早已耸立起一幢又一幢的高楼……直入云端!

那些老邻居的大妈大爷们,有的已经不在了,但是再见到的人,还经常说起我妈种菜种的有多好,她们吃过不少我家妈种的菜!

这些竟然成了我们久违见面后的谈资?成了我们心照不宣能共同从心底感知的一种温情?

一把菜,一碗豆,算什么呢!但却是我妈妈这样的小人物钩织的一种无法彰显的生态,让她们自己在学习努力提温的时候,留点温暖给他人!

对于高尚的人来说,交往是那么的需要逻辑,我妈她们根本学不会,在人与人相处的欢场上,这些好似一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是那么廉价直白,微不足道!

随风真的逝去了太多,留下的真的弥足珍贵,我像是走进了昨日的画面了,看见了那个不情愿还依然跟在妈妈身后的自己!

此刻,我多想对我妈说:如果你还有荒地,不论多少要浇水的,我都愿意陪你去,不用你再帮我打水,不用你在督促我,我也不会再给你提什么换工条件,不会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闹情绪,你只要坐到树荫下,看着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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