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虀，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父粱肉，子啼饥，夫纹绣，妻浣衣。嗟乎！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贵忘我为？
我立于堂左，低眉敛袖，扬声而歌。如果堂上高高在座的那个人是你，那么，你一定会听懂。
差不多四十年了，我已从韶华鲜翠的少妇变成了红颜凋尽的老妪，你也从赳赳丈夫变成白发衰翁。不同的是，你身登高位，一呼百诺，我沦为贱婢，供人驱使。
你闻歌愕然，呼我近前而视，两人相见，相持大恸。为昨日之苦？为今日之欢？两鬓苍苍，恍如隔世！
（一）
嫁给你时，你已过而立，我正当妙龄。家贫不给，你却恋恋于我，不欲远行。我虽是村妇，岂不知“男子志在四方”？为表决绝，我将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杀来煮给你吃，可怜厨下竟没有够用的柴火，我一咬牙，将门上的门闩抽下来，扔进灶火里。没有下饭菜，我拿来坛子里剩下不多的腌白菜，米也来不及细细舂过，就全部倒进锅里。
香气升腾，视儿从外面跑进来，“妈妈，过年了吗？”
我一把搂住他，眼里啪嗒啪嗒掉下，谁不愿骨肉永团圆？但这样的穷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狠狠心，我将他推到外面，“去玩一会吧，煮好了再叫你。”
你看到这个场景，也不再说什么。饭菜端上来了，你饱餐一顿，你吃得那么用力，好像和自己较什么劲一样。
离别的时候到了，你抱了抱视儿，将他放到我的手上，深深看我一眼，便推开门大步往外走。我急步上前，牵住你的衣袖，语不成声：“他年若富贵了，千万不要忘了我们母子！”
（二）
听说你吃了很多苦。
你离开了我们虞国，想着齐国是现在的大国，应该会有更多的机会吧。但是，酒再香，如果没有那个开盖子的人，也不会有人闻到的。辗转了几年，你已经年过不惑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有一天，你穷困乞食于䬹，碰到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蹇叔。他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很大原因是有了他的指点，不是吗？
在和蹇叔一同度日的时光里，你学会了养牛，这真的是意想不到啊。但世间道理确实如此，先要填饱肚子，才能想什么宏图大业。
（三）
你曾有几次出仕机会，但都被蹇叔阻止了。
齐公子无知弑杀了襄公，新立为君后，悬榜招贤，你想这是个好机会，便想去碰碰运气，但蹇叔说：“襄公还有在外面的儿子，无知是篡权，最后肯定会下台。”你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没有去。后来果然像蹇叔说的那样。
你不是学会养牛了吗？听说现在的周王子颓喜欢牛，会养牛的人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你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进身机会，就辞别蹇叔去周朝。
蹇叔却谆谆告诫你：“大丈夫不能够随便去跟随别人。如果不是一个贤明的主子，不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你半路又离开他，这是不忠诚；但如果你要和他同患难，又不值得，不明智。你这一去，还是要谨慎又谨慎啊。”
你到了周朝，果然因饲牛之术得到了周王子颓的赏识，你也很高兴。但蹇叔终究放心不下你这个义弟，来到周朝看你。你带着他觐见了子颓之后，蹇叔分析道：“子颓志大才疏，还有篡夺野心，为避免惹祸上身，咱们还是快快离开为妙。”
你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再想着离开我们母子很久了，便说：“那我还是回虞国吧。”
蹇叔陪你回到我们国家，但你肯定找不到我们了。因为你走后，日子更加艰难，我便带着视儿，也出外谋糊口了。这一去，也是好多年。
（四）
虞国的贤臣宫之奇是蹇叔的老朋友，在他的帮助下，你顺利地做了虞国的中大夫。但蹇叔还是劝你：“我看这个虞国的国君也不是什么有见识的人，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你穷怕了，漂泊累了，现在回到了故国，也混了一个一官半职，想着这样也好，便诚恳地对蹇叔说：“我现在就像是一条搁浅在陆地上的鱼，有这样一小勺水，也能让我活命啊！”蹇叔说：“也罢，你就先在这里呆着。不过，如果以后你想找我，就去宋国的鸣鹿村，我打算隐居在那里了。”
这件事，很多年以后你回想起来，还是会痛恨自己的目光短浅，不听蹇叔之言。
虞国国君果然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为了晋国的一对璧马，竟然让他们经由自己境内去攻打虢国。谁不知道虞国和虢国是唇齿相依呢？虢国灭了，虞国也不存在了。
你为自己的不择明主而忏悔。你让宫之奇离开，自己却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国君身边，你记得蹇叔的话，“仕而弃之，则不忠”，你觉得自己已经犯了不明智的错误了，不能再做一个不忠的人。于是，你跟着国君一同投降了晋国。
（五）
人心是那么难测。
昔日的同僚舟之侨，当年也是一个直谏之臣，劝过国君不要接受晋国的璧马。但投降了晋国之后，竟然来做说客，游说你也效忠于晋。
你还是不改你的迂腐之气：“终旧君之世乃可。”侨还没有远去，你又发感叹：“是君子的话，都不会去到敌国，何况是做官？我就算是想做官，也不会在晋国。”
听话听音，你这不是说舟之侨是“小人”吗？所以他后来怀恨在心，竟然唆使晋候，让你充当晋候长女伯姬嫁给秦穆公的“媵”。
你心灰意冷：自己有济世之才，却始终不能得遇明主，一把年纪了，居然被当作像仆妾一样的“媵”送来送去，真是难堪之极！罢了罢了，不如去鸣鹿村寻访义兄蹇叔吧！
（六）
寻兄之路也不太平。
你不得已到了楚国的宛城，被当地的土人抓住，以为是奸细。还好你学过的养牛之术现在又派上了用场，将牛们养得越来越肥硕。土人们将你推荐给楚王牧马，你觉得这样也挺好，吃饱穿暖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便安心住下了。
但你的命运终于出现了转机。
心细的秦穆公发现了人数不对，晋媵中有你的名字却没有你的人，便问之左右。主贤臣不诬，他们客观评价了你，并给出了赎取你的方法——追回逃媵，以警亡者；身价——五张羊皮。
你就这样，来到了秦国，也碰上了真正能赏识你的君主。
（七）
我带着视儿，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流离，也到了秦国。日子艰难，只得靠给别人洗衣服为生。
那天，我去几户人家收脏衣服回来，走在街上，听到人们议论纷纷：“快看，这就是那个七十岁的左庶长！”“听说他叫百里奚，是虞国人，是咱们大王五张羊皮买回来的呢！”
我听到“百里奚”、“虞国人”的字眼，脑袋一阵眩晕，是你吗，是你吗？我梦牵魂萦、生死未知的夫君？
我挤到人前，高高仰起头，但人老了，眼神也不好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模样变化太大，万一认错了呢？弄不好是大罪。
我想呀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接近你的办法，那就是，到你的府中谋了一个洗衣服的活计。我勤快，又嘴甜，很快就和府里的管事熟悉了，从他那里，我详细了解到了你经历的一切，也确定了，这个贵为当今相国的人，正是自己多年前出外求名的夫君！
（八）
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还记得当日的誓言，毕竟人是会变的，但为了儿子，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于是我通过管事，让他带我到乐工奏乐的地方，展示了自己能琴能歌的技能。我很欣慰当年的琴技并没有拉下，还让府中的乐工们自叹不如，我趁机求得上堂鼓琴而歌的机会。
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声而歌：“百里奚，五羊皮……”
歌声中，四十年的光阴迅速往后退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咕咕而叫的母鸡、那灶火中升腾而烧的门闩、那腌白菜、那粗糙的粝米……
我越唱越激昂：“父粱肉，子啼饥”、“夫纹绣，妻浣衣”、“富贵忘我为？”
富贵忘我为……
堂上的人声音颤抖：“是夫人吗？”
我刹那泪崩。他认我了！曾经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当初没有让他离开，是不是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到最后？总好过后来几十年的音讯全无、生死未卜！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天待我们何其之厚。富贵功名已得，夫妻骨肉团圆。
你低声问：“夫人所歌何曲？”
我笑了笑，说道：“就叫它《扊扅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