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惊蛰,乍暖还寒,花草生发,百虫欠伸。不管去年冬天是极寒或是暖冬,每年的初春时节,成都都是春寒料峭,夜雨敲窗。阳光像在捉迷藏,时而灿烂,时而躲进云层,只看得见夕阳的背影。这样不稳定的气候,一直要持续到清明后。这个时候,外婆的艾草馍馍就该登场了。
艾草,有些地方又叫棉花草或者清明草,要用它入馔只能在清明前,这个时候它吸足了春雨的水气,丰润鲜嫩,汁液充盈。等到清明之后,仿佛一夜间就老了,便不能吃了。每年这个时节,外婆就会做上一两回。艾草是她逛百花潭公园时从树下草丛里摘的,用一张印有墨蓝色边的白色大手帕包一包,带回来用水洗净。略晾一晾水气后剁碎,同面粉、酒米粉、清水和在一起,用手慢慢揉到面团不粘手不粘盆。然后将面团分成两半,一半会揉进事先化好的红糖水,揉均匀后扯成一个个小面团,揉圆,压扁成大半个手掌大小的面饼。另外一半面团,会像包汤圆一样包入馅料再压扁成饼状。馅料是用芽菜末、猪肉末、春笋粒加上盐、花椒适当调味后炒香,待冷却后再包进面团。之后就是将馍馍们放进蒸笼蒸上二十分钟,就可以吃了。揭开蒸笼,烟气氤氲,香气扑鼻,甜的一半白里泛红,咸的一半白里透绿,颜色也好看的。甜馍馍吃起来,有艾草特有的青草香气,有红糖的暖香,又不过甜,非常适合搭配一杯清茶。咸馍馍口感软糯,馅料里的爽脆春笋,正好中和了黏牙感,猪油香、艾草香、芽菜香,完美地混合在一起,一次至少得连续吃两个,等它们咕嘟一声滑落到胃袋里,才知道什么叫满足。
我的外婆,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婆婆。她是个早产儿,说落地的时候弱小得像个猫崽儿,接生婆用一根稻草栓在她腰上,说要是能提起来稻草不断,这个娃娃就活得下来,要是稻草断了,就要早夭,所幸的是,那根稻草没有断。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究竟是先天不足,外婆身体一直不大好 ,四十几岁就从单位办了病退回家休养,这个时候正好我出生了,父母正忙于厂子里的三班倒,所以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除了教我读书识字背唐诗,她还培育了我的味蕾。
外婆从前是地主家的三小姐,家里养有家丁,家丁还有猎枪,祖产里还包括一座山头……她的父亲和大哥,枪法好,成日喜欢带着家丁护院上山打猎,下河捉鱼,斩获颇丰。在我的印象里,外婆从不吃野味,也不爱吃鱼,因为早年被动消化了太多我那从没见过面的大舅公带回来的猎物,都吃腻了。她也从来不爱回忆当年,只偶尔会在看电视上播森林公安查处野生动物餐馆这种新闻时,很不解地说“这些野长的有什么好吃的?腥臊得很!肉又粗,只有麂子肉还行。野鸡锦鸡那都是羽毛好看,打了来就是好玩的,吃嘛是没什么吃头的!燕窝也不好吃呀,没有味道,还要细细地挑过,不然吃一嘴鸟毛!这些东西呀,不如我绿豆稀饭下泡萝卜好吃!”听得我是一愣一愣的。
以前人口没那么多,大棚蔬菜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面积地耕种,外婆做的菜,基本是按照时令来,什么当季便吃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那好些野菜和药草,逛逛公园就能扯些回来。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她都会用一种新鲜的药草和几块小排骨一起熬汤,放学回来就给我一碗让我趁热喝,说是小娃娃火气大,这个能清热,那汤的味道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浅褐色的汤水,有药草清香,不难闻,微微回甜,喝完之后高高兴兴地把碗底的一块小排骨捞出来吃掉。有时候,又是用青竹芯熬的水,加了白糖,一股青涩凉气。又有时是一碗糖渍番茄,在冰箱里冻得刚刚好。所以,小时候妈妈给我的冰糕钱,我常常忘记用,因为觉得回家以后的外婆牌消暑小食吸引力更大。
外婆做的菜,都是家常菜,不见得多么精致,春天的凉拌三丝春卷,夏天的香椿炒蛋,秋天的莲藕排骨汤,冬天的萝卜白肉连锅子,吃起来,都是安心熨帖的味道,胃口不好的人到我家来都要多吃一碗饭。
说两个我记忆深刻的菜吧。一个是炸酥肉。一般是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会做这个菜。选上好的五花三层肉,冷水洗干净,晾干水气,切成筷子头厚度的肉片等待上浆。要上的浆是用面粉,鸡蛋,清水,盐巴,花椒调成的稀面糊,这个浆的浓稠,必须把控好,太浓了,面身太厚,半天还咬不到肉。太稀了,面糊挂不上,肉一下油锅就炸老了。外婆炸酥肉的时候,我也会蹲守在旁边帮忙,等油温热到六七成,她就用竹筷子将肉片一片片夹起,均匀地裹上浆放进油锅,立刻就听见欢快的“滋啦啦”的声音,并且同时腾起一股荤油的香。炸肉的火候也很重要,炸的时间短了,肉没熟,外层油没出干净,吃起来会很油腻,炸的时间长了,外层全脆了,不能保留住里层的肉汁,吃起来就太干。所以我的作用就是拿着一把漏勺,待外婆一声令下说“捞!”就赶紧下手捞出来放在蓝花大碗里。然后眼巴巴地等酥肉凉一点就迫不及待的抓起一块往嘴里塞。这个必须得趁着烫才好吃,炸过之后的面浆层很劲道,里层的肉皮变得略脆,肥肉部分的油脂渗出,肥腻消失,瘦肉部分肉汁饱满,吃起来真是香得不行!而且外婆在面浆里加的是花椒粒而不是花椒粉,这样在吃的时候就会时不时咬破一粒花椒,尝到一点麻一点清香,更加增添了吃的趣味。外婆看我吃得高兴,笑呵呵地说:“这最好吃的菜,就是厨房里头还没端上桌的菜,酥肉就是要现在吃!”说着她也开始往嘴里扔一块酥肉,于是我们婆孙俩就这么边炸边吃,一斤肉等到炸完了怕是得少个三两……这会儿趁热吃满意了,等到过年的时候,这些酥肉会作为配料被烧进年菜烩什锦里去,变得软绵绵,扁塌塌,那时候我是坚决不会再把筷子朝它伸过去的了。
另外一个,不是菜,是一碗面,一碗一年只做一次的面。大年初一的早上,一般人家都要吃汤圆,我们也吃,但是我们还有一样别家没有的特别食物,一碗臊子面。这个可不是一般的臊子面,光是这个臊子,就要花很长时间来准备。原料包括:笋干、豆腐干、芽菜、大头菜、带皮猪腿肉。因为每年都做,所以基本是相熟的店家定点采购,但是也要经过外婆的仔细挑选,她会把笋干拿起来闻一闻,看有没有硫磺味,会掐一点芽菜和大头菜来试味道,不能太咸,稍微有点回甜的最佳。买好材料之后,笋干要用淘米水来发,得换几次淘米水,再用清水泡两天,前后大概一个多礼拜才能算是彻底发好了。带皮猪腿肉要先汆水到五成熟,把瘦肉和肥肉部分分开。然后把发好的笋干、豆腐干、芽菜、大头菜、猪肉全部细细切成小丁,这个工夫一般是我父母来完成,大概得集中切个两三天,然后分门别类用钵子装起来。炒臊子也是个大工程,原料下锅得有顺序,首先是肥猪肉,火要小,慢慢把猪油炒出来,然后开大火,依次下入瘦肉、豆腐干、笋子、芽菜、大头菜,全部炒熟之后装在搪瓷缸子里封好。光是翻炒这一大锅,就是个体力活,我记得每次都得炒将近一小时吧。等到初一早上,我还在睡懒觉,外婆已经起来,一边炉头烧水煮汤圆,另一边炉头放上我们家里最大的一口铁锅,把之前炒好的臊子倒进锅里,加入大量清水开始熬煮。臊子经过几天的封存,各种原料静静地水乳交融,在热力的催化下,开始散发迷人的复杂香气。熬煮一会儿之后,等笋丁、豆腐干、大头菜这几样已经不再硬邦邦,就要关小火,加入调好的淀粉水来勾芡,让这锅臊子汤变成有些粘稠的臊子羹,最后倒入打散的蛋液,撒上一把画龙点睛的花椒面,一把碧绿的小葱花儿,关火,大功告成。臊子面的面,要用银丝面,不能下多了,一般就一两,面熟了挑进碗里,再浇上几大勺臊子,一定要拌匀了吃,这样每一口都能吃到臊子的咸鲜,面条的细滑。我不爱吃干货,唯有这个臊子,我必须承认,里面的笋干、豆腐干完全散发出了意想不到的山野香气。这个臊子我爸特别爱吃,不加面直接都能喝一大碗。
外婆走的那一天,距离年三十还有半个月,所以那年初一的臊子面,是我妈做的。我爸照例舀了一大碗,呼噜喝了第一口,停顿了一下,呼噜噜喝完了一碗,然后跟我妈说了句:“你这个,差点味道。”我妈问他差什么味道,他想了一下说“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差点味道,不如太婆弄的好吃。”
三尺灶台,烟火人间。外婆留在我的记忆中最后的影像就是她站在厨房里,逆着光,矮矮胖胖的背影。手里拿着超过二十年的菜刀,在菜板上一下一下地切着菜,发出慢悠悠的“咄-咄-咄-”的声响。
每位妈妈、外婆或者奶奶,几乎都有自己的一招鲜,在这些不讲摆盘,不讲造型或许还不大讲刀工但却能让你吃得欲罢不能的家常菜里,包裹的是她们对家人的照拂和爱意。“哪个喊你减肥?你又不胖,赶快把这碗汤喝了!”“晓得你今天回来,我一大早就去杀的鸡来凉拌。”“有啥大不了的事连饭都不吃了?!我今天专门蒸的豌豆粉蒸肉,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这些话,听着耳熟吧。用心煮的菜,不仅能抚慰你的胃袋,还能抚慰你的心灵。
我说我在回忆外婆煮的菜,其实,我是在回忆您——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