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讲述人李原来自山西太原，今年 25 岁，曾经是一名资深赌客。
2019 年，他赌钱输了 30 万，和一个叫胖子的朋友一起辗转逃到重庆避风头，两人浑身上下只有一两千块，就在他们对生活了无希望的时候，李原的一个山西老乡联系到他，说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份柬埔寨的工作，给网络赌博公司做线上运营，每月 7000 元底薪，包吃包住。他和胖子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欣然接受了老乡的工作邀约。
■ 工作所在地柬埔寨戈公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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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去柬埔寨
这个公司应该算这个地方最繁华的一个建筑，在柬埔寨叫「白宫」。
李原所说的「白宫」是柬埔寨戈公省一个有名的赌场，住宿饮食等设施齐全，每年有无数来自东南亚和中国云南、广西边境的赌客在此赌博。近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柬埔寨开设网络赌场，许多年轻人怀揣暴富的梦想，从国内到这里捞金。
■ 柬埔寨戈公省一个被叫作「白宫」的赌场
拉开公司的门，就看到有两三百个人，一人一台笔记本，每人脖子上会挂一个工牌。
公司的门口，站了当地穿制服的人员，腰上挂了一些手铐、电棍之类的，还有持枪的。
感觉氛围马上就变了，这里的安保措施跟我即将干的工作好像有点不符。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在东南亚干博彩的运营是合法的，用不着请这么多安保力量。
当时我心里边有点犯嘀咕了。
我跟胖子就跟着我这个老乡去领导的办公室，办入职的是一个瘦瘦的光头，这个人是福建的，说的闽南语，巴拉巴拉说半天，我跟我胖子也听不懂，他扔出来一堆合同，我俩看的比较仔细，一页一页地看，上边也没有说「不想干赔付多少钱之类的」，签的都是对我俩有益的东西。
当时我们就全部签了，按了手印。
我朋友把我们的护照给人家了，给我们办理了工作签证。殊不知我俩护照已经被压在那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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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岗
第二天到了公司，他们就给我俩分组，把我俩分到了客服部。整个公司的组织架构有人事部，有后勤部，还有推广部。当时客服部的主管是一个女生，二十六七岁左右，陕西人。
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取一个代号，真实姓名已经没有了。我们的私人手机必须全部放在门口编了号的口袋里边，必须把手机全部关了。没有关定位直接罚款 500 美金。
我们客服部是没有休息的，一个月一天休息都没有。上班的时间是从 11 点吃完饭到晚上 11 点，一天 12 个小时，中间也没有休息。
当时客服部的主管会发一个工作手册，里面写了怎么回复客户的话术，相当于一个工作指南。
之后会安排四五个客户让你来回复信息。客户会问「为什么我提现这么慢？」「我充值怎么充值不进去了？」 「最近怎么走势不好了？」这一类的问题，因为我俩也是资深赌客，面对这些问题当然一目了然。
当时我们觉得在柬埔寨做运营是合法的，但是谁知道第二天会把我们安排去做出入款，就开始接触银行卡转账入款，这就涉及到洗钱环节了。
李原说，在国内，有专门收购个人身份证、银行卡、优盾和手机号的第三方团队，他们会把这「四件套」邮寄到东南亚的博彩公司。今年 10 月，公安部展开的「断卡行动」就是为了打击这类非法卖卡团伙。赌客在博彩 App 充值的钱，会被博彩公司快速转进这些银行卡。李原所说的「办理出入款」就是要将赌客充值的钱，从 A 卡转到 B 卡，再转到 C 卡，也就是所谓的「洗钱」环节。
作为资深赌客，李原很清楚，这是违法行为。于是他就找各种理由消极怠工。主管看他不好好干活，就将他调到了推广部。推广部一共 100 多人，他们负责在线上拉人投钱赌博。一般会以恋爱为目的去吸引单身男女，假借亲密关系骗取信任，再让他们跟着下注投钱，这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杀猪盘」。
他们就给我安排了一台笔记本，笔记本里边有四五个 QQ，又给我 4 台手机，每个手机一个微信。
有专业的团队在引流客户，从国内的一些交友软件里，类似探探、陌陌引流客户。他们会把自己假扮成单身女性，去找男性聊天。再通过 QQ 和微信添加他们。但是前提是不能语音，不能视频。这个也没有技巧，只要聊到让他们投入感情就可以了。
他们还要求我每天不停地发朋友圈，那些美女的图是从微博或者其他交友软件里盗的。朋友圈还会发吃下午茶的、吃火锅的、去散步的动态，这个叫「养微信」。
第二天，会有任务，必须得通过聊天让客户充值。
像推广部的话，要求每天每人要有新增客户，就是在这个平台充值最低 50 块最多100 块。
还有专门出计划带人下注，前期都是客户赚钱。充 50 块赚 150 块，还能直接提现，让他们感受一下「我赚了钱」的这种快感。
我见过有一次，有个客户三四个小时的时间直接被「杀」了 30 万，这个客户培养了将近 20 天到一个月，从充值 1000 块到输了 30 万。
我经常会听到推广部主管在工作的间隙鼓掌，「恭喜哪个组员完成 5 万的一单，6 万的一单。」
把我调到推广部第一天的时候，我也不是很专业，人家问我，我也就回答「你好、吃饭了没」，嘘寒问暖，但是我没有聊成功一个。因为我聊天也是尬聊，男人纷纷把我删了。
主管就说在这个部门你也做不好，就又把我调到客服部。
李原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诈骗，他本能地不太愿意做这个工作。不管是在客服部还是推广部，如果业绩不达标就会被劝退，面临高额的赔付金。李原和胖子每人每月能拿到 7000 元人民币，平时也不敢乱花，攒钱为离开这个地方的赔付做准备。后来李原从同事口中得知，带他们来到这里的老乡，在这家公司的人事部就职，每个月必须从国内带 4 个人进公司，拉到一个人，他就能拿到 5000~8000 元的佣金。
■ 李原在柬埔寨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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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被骗、准备逃跑
我可能被卖了 5000~8000元，胖子也是一样，我老乡也没有跟我俩说，人头返佣在赔付的那天会被算进去。
知道这个情况以后，我心里边就是从天上掉在地上，感觉我是被活生生骗进来的。
在那一刻看得更清了，太可怕了。
接下来我就问我的同事，我说如果你现在不干的话，有可能赔付多少钱？人家已经到公司两个月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会赔付多少钱，估计有可能 2 万到 3 万左右。
我说你为什么不确定？他说，赔付是看你对这个公司有没有利用价值，如果你利用价值大的话，直接会问你要 3 万到 5 万，都有可能。
我俩预算就一人顶多能赔 2000 块，赔付行不通，我们就策划怎么逃跑。
直到有一天早晨，上班点名的时候有 4 个人没来，这 4 个男生已经在这个公司干了 3 个多月了。
我身边的同事就小声嘀咕，「肯定是跑了。」
等到晚上 6 点，公司的门「啪」地开了，进来 4 个穿制服的，身上背着枪。直接把 4 个人带回来，一人上了一个手铐。
每个部门出一个主管，拿电警棍去办公室。因为办公室是透明的玻璃门，贴了一个模糊的贴纸，从外边看不到里边，但能听得到声音。我们在外面就听见电警棍「噼里啪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一声一声的惨叫声。四十分钟后人被拖出来了，走都走不了了。
当时我们看到那个场景，顿时都不敢想逃跑了，因为这就是后果。
他们 4 个人一跑，公司对自由问题更加限制了。
上厕所都是有时间的，出去之前必须在每个部门的群里报备一声，5 分钟后不回来就有人去卫生间找。
逃跑的 4 个人被打完以后，直接被关到当地的看守所。被关了四五天以后，又抓回来公司开始谈赔付，有人赔了将近六七万块钱，也有人赔四五万。
没钱赔就直接发视频给爸妈，筹到钱以后再把护照给你，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每天都会听到不同的故事：谁把自己的表妹也骗来做博彩了、挪用了公司的钱款被打断腿的、倒卖客户资料逃跑后再也没有消息的……李原和胖子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慌中，逃跑的念头一天比一天重。2019 年 8 月 18 日，柬埔寨首相洪森宣布停止批准和停止颁发在柬埔寨经营的各种「网络赌博」营业执照。2019 年底，柬埔寨移民总局指出，宣布禁网赌令以来，已有数十万持商务护照的中国公民离开柬埔寨。李原所在的公司里也开始陆续有人接到国内公安的电话提醒，李原发现回国的胜算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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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
我们每天担惊受怕的就想回国，网易云里印象最深的是那首「故乡的云」，一放这首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就找我的老乡，说：「从国内来的时候，你也没有告诉我们是过来干嘛，我们现在特别想回国。」
我就编了一个理由，说：「前几天当地警方给我们给我父母去电话了，看到我的护照说我有出境记录，怀疑我来这边参与电信诈骗，网络博彩。」
我是非常婉转地跟他说这个问题，他说：「可以，明天我去公司找一下主管，把真实情况反映给他，看怎么赔付。」
李原和胖子做好了赔付两三万的准备，就算是找亲戚朋友借钱，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主管给他们一人一张清单，清单上罗列了他们从国内飞来柬埔寨的机票钱、汽车接送钱、以及这三个月在这里的所有生活开销……临走那天，李原和胖子用这几个月赚的钱每人赔了 15000 元人民币。而且，他们还自己买了回国的机票，但终于离开了这片博彩之地。
上车子离开戈公省时，我的心情特别激动，特别开心，终于解脱了。
飞机落地太原武宿飞机场的时候，我还是不想回家面对他们，总感觉我稀里糊涂走出去，却没赚到钱。
推开家门的时候，父母看到你的眼神，就和我出去工作长时间没回去一样，也是给我笑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吃饭吧」。
现在，我一直选择留在成都了，现在我的工作也是差不多 7000 块左右一个月。
通过去柬埔寨的这次经历，我的人生也改变好多。那种东西我都经历过了，我在国内遇见小的挫折根本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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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有无数名像双鱼和李原这样的年轻人上当受骗，或是为了感情，或是为了金钱，最后的结果都是人财两空。
李原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社会给他上了一课，但好在自己年轻，有重头再来的资本，赌博这东西，他是再也不会碰了。
感谢讲述者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提醒更多正在接触骗子或还未遇到骗子的人：提高警惕，小心骗局。
最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接触更优秀的人也可以让你成为同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