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是唐朝的一个大伤口,盛唐气息被战争扰乱之后,大唐就开始疲弱,路上行走的人也惶惶如丧家之犬。李隆基的欲望只能在梦里潮湿着,氤氲着,向着不可知的黑暗延伸开去。
“老头,你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天已经擦黑,前方再走也没有歇脚处了,不如这里坐坐。”
玄宗回过头来,见是一个道人,手里捏着个着拂尘在石头上坐着。一身白衣染了很多杂色,想必是久在路上奔波,道人的胡子上还有很多食物残渣,腌臢不已。玄宗嫌弃道人的模样,竟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洁净和飘逸,便不予开口。他缄默着,继续前行。
“这样着急,莫是寻人?”
玄宗纳闷,这个道人怎么知道我寻人。他停下来,面上浮出一层犹豫来。这世间的庸人如何知道我的目的?等等,我究竟是在世间,还是已经在了幽冥,那道人也不像红尘中的模样。
这样想着,脚就再也迈不开了。他回转身来,也去石头上坐了。
“道士,你怎生知道我寻人?你且说,我寻的男人还是女人?”
“嘿嘿,你这老头这般乖觉,怕是我猜对了,你才能听我诹下去?”说着,道士就起身要去了。这厢刚抬起脚,那厢就不见了踪影。
玄宗心下一惊,哎呀,高人高人啊,却这般错过了。他想起那一年在坊市中初遇公孙,一曲惊鸿,身段婀娜的像是春天的柳树,舞起剑来却英气勃发有沙场之姿。那一次他没有错过,立即带她回了宫。接下来的十几年都是时时共舞、常常共欢,好一个妙人。后来不知怎的,大概是吃了太多的羊肉泡馍,喝了太多的桂花稠酒,公孙的身子日益的丰润,到最后竟然跟西市上的胡姬一样圆滚滚,只好让她出宫自在去了。谁承想,她又重新舞起来,街市上人人都知公孙大娘的舞剑是天下一等一的。这是第一次失去的滋味,不过那时候他贵为天子,身边又有玉环,有什么所谓。
可惜如今,他孑然一身,太上皇这个幌子也不大好使,所有人看他都是那般贼嘘嘘的样子,窃国之恨,哼,总有一天要让他们想起我的厉害。
道士走了之后,玄宗想起这本是幽冥道,有什么好怕的,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脚下如踩着棉花,飘飘渺渺间,前方是一棵大树,枝桠都伸向四方,玄宗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树下。
听见佛号阵阵,还有念珠拨动的声音,一个和尚宝象端严跪坐在那里。紧合着俊俏的双目,嘴唇轻轻的嗫动着。
玄宗上前施了一礼,想着和尚能在此间修行必不是凡品,定是有些神通。和尚却不睬他,自顾修行。玄宗又是顶礼膜拜,又是左一声大师,又一声大师的呼喊。总之,和尚愈是倨傲,玄宗愈是恭敬。折腾了好一阵,和尚方开眼看他。
“你这人这般聒噪,所为何来?”和尚很是不耐。
“大师,我要寻人,却不知哪里有她的踪迹。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玄宗满心的悲伤,此刻真情流露、泪水涟涟。
和尚看了一眼,不觉愈是烦躁,挥了挥手,“且去心里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说完再也不开口,任凭玄宗拉扯,和尚只是与树相对,坐而忘言。
玄宗跌坐地下,学和尚禅定。刚闭上双目,就仿佛看见武惠妃的石榴裙在面前飞舞。一颦一笑,都是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没有生下寿王,两个人缱绻多情,她一笑,他就开怀。还真是一段好时光啊,新的帝王,新的气象,不再牝鸡司晨,还真是天地清爽,尽管那只牝鸡就是他的祖母。武惠妃那样乖巧,说的话总是那样动听,可是她在盛宠之下依然不知足,娇纵恣意,做的事情也越发不能容忍。三个皇子就那样不明不白的被处死了,太子之位是空出来了,可寿王毕竟不是那个材料,做母亲的这般心机也是可惜了。到最后,说什么多情如斯,说什么恩爱不移,哼,她还不是撇下他先走了。
什么是向内求,回忆中的她究竟在何处?雪肤花貌参差是,九华帐里梦魂惊。玄宗睁眼,古树不见了,和尚也不见了。一切都如同一场幻梦,情爱大约如是。
像有人用鞭子驱赶着他,玄宗迈开僵直的双腿,继续在黑漆漆的道路上摸索。
这时候的他多么渴望有一盏灯火,可以拨开眼前的迷雾,玉环的笑貌越来越远,他感觉身上好冷,怀里空荡荡的,没有美人也没有玉玺。道士遁去之后,他还怀着一线希望;和尚也消失之后,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这一切按压着他,空气也像是有着无限的重,他的背脊开始流冷汗,身子渐渐俯下去,他甚至要匍匐了,却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远处的一个书斋透着亮光,虽然微弱却洞穿了玄宗所处的黑暗。
玄宗紧跑几步,奔向黑暗中的唯一亮光。他是那样欣喜,仿佛此生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了此刻。推门间,室内烛光盈盈,一个儒生施施然坐在书桌前。看不清面目,却被他的气度所感染,一下子通体舒泰起来。
“先生,我要寻人。你可能帮我?”
儒生闻声放下手中的古书,在房内踱了几步。“陛下贵为九五至尊,又有什么人寻不得呢?”
玄宗听了大喜,心道还是这个儒生应对得体,不像那两个臭道士、野和尚,只是一味塞责,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
“那请先生说说,如何寻得?”玄宗坐在书生的藤椅上,竟觉得比御座还要舒服几分。
“陛下,休要烦恼。你有了天下,便拥有了无限可能。如今,接受失去,就等于是寻到了。”
玄宗陷入了沉思,他何曾没有过天下,想当年怀揣玉玺、直捣龙庭。他可是凭一人之力就赶走了那只老牝鸡,坐拥西海八荒。可是一个人的影子却悄悄的浮上了心头,带着淡淡的哀愁。他想起,那人总是带着梅花一般若有若无的香气,即使冰天雪地里也默默的为他盛情绽放着。梅妃,他的梅妃,他也曾为她特造梅亭,二人诗酒讌乐、歌舞唱酬,当时长安宫中嫔妃无数,都因着她而黯然失色。可是,别离时他只顾拉着杨妃的手匆忙地登上马车,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乱兵之中,她如何能苟全性命,他全然不顾。那般狠心,那般绝情,梅妃如是,杨妃亦如是,他还有资格说爱,说怀念吗?
儒生挥舞了手中的铁如意,向着遥不可及的远方,缓缓吟道:“帝王失诚心,天下移共主。马嵬滴红泪,幽冥安可逐?”
“我也曾有过天下,我也曾有过精诚,可为何不能金石为开、故人得见?”玄宗喃喃着,双手垂下,此刻,真的就像一个绝望的老人,对着夕阳唱着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