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维加斯赌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半圆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筹码,可以随时用现金换取。种地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半个瓶盖,买一个筹码,——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个筹码要涨到一瓶盖,——靠赌桌站着,痛痛快快的赌上一两把;倘肯多花一枚瓶盖,便可以买一瓶核子可乐,或者夕阳沙士,来解解渴了,如果出到十几瓶盖,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拾荒者,大抵没有这样阔。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里面的包厢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赌。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城口的超美多赌场里当荷官,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纸牌从手里发出,看过袖子里藏牌了没有,又亲看将纸牌发到他们手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出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豪斯先生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厨房烹饪人肉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厨房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邮差到赌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邮差是站着赌博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脸的奇怪表情,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没有名字,别人便从他的背包上写的“莫哈维快递邮差”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邮差。邮差一到店,所有赌博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邮差,你身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冰两瓶核子可乐,要一碟小白茄。”便排出九枚瓶盖。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捡垃圾了!”邮差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军团捡垃圾,被吊着打。”邮差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拾荒不能算捡……拾荒!……废土人的事,能算捡垃圾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好好先生”,什么“玫瑰卡斯”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赌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邮差原来也当过佣兵,但终于没有枪法,又不会用短刀;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跑得还很快,便替人家送送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货物瓶盖罐头,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送货的人也没有了。邮差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捡垃圾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终端机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终端机上删去了邮差的名字。
邮差喝过半瓶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邮差,你当真当过佣兵么?”邮差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商队头领也捞不到呢?”邮差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超级变种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邮差,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邮差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拿过枪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拿过枪,……我便考你一考。狐鼠步枪的子弹,怎样上膛?”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邮差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佣兵的时候,自卫要用。”我暗想我和佣兵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这的佣兵也从不用狐鼠步枪;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把子弹塞到枪膛么?”邮差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狐鼠步枪能用四种子弹,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邮差刚用指甲蘸了可乐,想在柜上画子弹,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邮差。他便给他们班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邮差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邮差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圣诞节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打开终端机,忽然说,“邮差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瓶盖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赌博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捡垃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捡到猫王家里去了。他家的垃圾,捡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踹,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独立日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冰一瓶可乐。”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邮差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皮衣,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团,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冰一瓶可乐。”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邮差么?你还欠十九个瓶盖呢!”邮差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可乐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邮差,你又捡了垃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捡,怎么会打断腿?”邮差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冰了可乐,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枚瓶盖,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可乐,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邮差。到了圣诞节,老板打开终端机说,“邮差还欠十九个瓶盖呢!”到第二年的独立日,又说“邮差还欠十九个瓶盖呢!”到万圣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邮差的确已经死了。
二二八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