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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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之后,你再没见过她么?”

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和杜飞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喝酒,是什么时候了,准确地说,就连上一次见面的日子,都混进那堆大同小异的日历纸里,找不着了。可即便如此,我们依旧心照不宣地聊起了她。

每当酒过三巡,我们都会聊她。

“这酒真烂……”

“我说,你再没见过她么?”杜飞把手中的杯子,搁在了一边。

“谁。”

“你知道的。”

杜飞对此总是津津乐道,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不想聊她,因为害怕。

“幽梦缘的莹莹,三船的小菲,穿过南丰巷后右拐,一整条街的姐姐妹妹,都是她,她太多啦。我不知道。”我喜欢这样,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些时候,用唱腔说话。我以为没人会察觉,可后来杜飞说,你总爱在关键时刻没腔没调。我反驳他,这不叫没腔没调。

那就是在哭,他说。

我不由地一怔。世间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巧合,和两发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里相比,同一句话从两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被杜飞的话,堵得无地自容,他总能这样直直地摸到我的心底,就像冬日里,调皮的小孩儿伸出冰凉的爪子,一把插入我的后背,所有的裘袄棉服都形同虚设。

可我愈发想笑,笑杜飞这个从来鄙视盗版的家伙,今天也盗版了一回,这也是我感到羞愧,却并不难受的原因。人挨的第一拳,总是最疼,最懵,到了二拳,就能挤出点力气反击了。

事实上,我没有反击,只是静静地望着杯中晶莹剔透的深红,然后闭上眼,一饮而尽。

我放下酒杯时,看见丰正冲着我笑。

“那就是在哭咯。”她说。

“谁……谁哭了,我怕过什么?大风大浪还不都是小意思。”我说。

“人都喜欢幻想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别人我不懂,可你我是知道的。”丰搭着我的肩膀说,脸上泛着淡淡的酒窝。我喜欢看丰笑,可是不敢多看,怕不小心玷污了我所死守且珍视的那些东西。

“你知道什么?”我问,故意把答案藏得严严实实的那种发问。

她狡黠地注视着我,以至于让我感到浑身发麻,然后,她慢慢凑了上来,拿食指尖抵着我的左胸口。

丰没有说话,可我却听到了,“在这儿呢。”,仿佛儿时躲猫猫,绞尽脑汁找到了快宝地,却在半分钟内就被人抓了出来一样。我瞬间感到后悔,在她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可笑的,可是我还在尝试伪装。就像在饭桌上,面对三姑六姨八太爷时,我会故意用菜把自己的嘴填满,好在他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发问时,好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我们——自以为能拼出一个未来的人,以前不这样,我们也实实在在地面对过,也玩儿了命地追赶,从不掩饰,问题就是问题,假的就是假的。我们会有念想,不停地去抓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可到了最后,泡沫崩碎,我只是坐在丰的家里喝酒。

我看着丰,在心里乞求她不要把我藏好的答案生拽出来,事实上,她的确什么也没说。她又笑了,我想躲开她温润的眼神,便低下了头,可引入眼帘的却是她解开了两粒扣子的衣领,白皙的脖颈和棱角分明的锁骨若隐若现。

“酒没了,我去拿。”我忍不住起了身,却被她拉住了。

“不用了,没有了。”她说,“两个弟弟还小,我父母都不喝酒,也不让我喝,这两听是过年时候宴请亲戚时剩下的。”

她瞧着我,又说:“今天他们都不在家,我才敢喝。”

“你不怕……”

“他们后天才回来。”她又看穿了我。

我躺在沙发上,仰望着扑面而来的天花板,视觉上的压抑迫使我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别处。可是,渗水掉皮的墙,凌乱不堪的餐桌,以及正对着我的那台,屏幕已经破碎的电视机,好像都不适合当发呆的目标。它们和天花板一样压抑,不,不止。我不禁望了望丰,不巧撞上了她的眸子。最终我只能看着窗外——几点水花在玻璃上绽开,很快连成了一片。

“下雨了,住下吧。”她说

“那什么……我还是……”我站了起来,看着手表——九点五十分。

“山明地铁站你去得比我多。”

“什么?”我的大腿好像突然收到了某种引力,不由得往沙发边上一哆嗦,但很快我的下意识又把它收了回来。

丰没有理我,自顾自去洗澡,我也很知趣地没再说什么。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注视着那闪关闭着地浴室门,可当我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的时候,便倔强地扭过头,仍旧把目光投向了窗玻璃上的雨花。霓虹灯光因雨水的折射而变得扑朔迷离,就和我眼前的路一模一样,可当我的视线聚焦,它又清晰了许多。我开始觉得,黑夜里的城市,有助于人思考。不,城市里哪有什么黑夜,它明明五光十色,比烈日当空的时候更加耀眼,它之所以是黑夜,只是因为一个“你觉得”而已。

可我终究是没思考出什么来,因为很快,我就被酒精给催眠了。

当两个多月后,我和大学室友深夜吹牛,聊起这件事时,便被他们嘲笑了个臭死。原因是我竟然蠢到没有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我侧过身,把被子蒙住头,点开微信,把他们的话告诉了丰。他们说我蠢。

是啊,你本来就蠢。

我咧着嘴笑了,好像丰就在面前,我知道,她也一定在笑。像这样的谈话,起初几乎每天都有,后来生活步入正轨,新鲜事一波紧接着一波,我们便两三天联系一次。也许我们都被大学里甜美的空气熏得健忘了。我像一条从网中挣脱的鱼,重获自由,并自认为在新的海洋里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快活,而当我被推上酒桌,去面对那一颗颗高高在上的脑袋,并装出一副千杯不醉的模样时,我才意识到,这条鱼,只是换了一张更大的网而已,大得没边,您也甭想逃出去。

有时候,模糊其实并不可怕,最让人害怕的是越看越清楚。就像现在,我看清楚了相对于那个夜晚,叫做未来的东西。儿时,我害怕一个人睡,便抱着娃娃不放,最后就能安然入眠。多年过去了,我居然还是那么渴望有这样一个娃娃,即便我醒着。

这不是最坏的。

在我的印象里,丰的头像从来都亮着,即便是凌晨,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它变成了灰色,也不再出现在我的聊天窗口,这也不是最坏的。在长达半个月的沉默后,丰从我的联系列表中彻底消失。

最后,杜飞打电话告诉我,丰死了。

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只是个遭遇海难的船员——死死地抓着胸前的救生圈,在死寂中漫无目的地漂泊。也许,我曾害怕过,害怕这苍茫的海天,变成巨兽的血口,将我活活吞噬。可奇怪的是,我居然苟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渐渐地,波涛变得温柔,海风不再刺骨,鸥鸟也习惯了我的存在,我开始享受起了这一切,并几乎忘却了我身置此境的原因,仿佛之前的所有阴森可怖,都是精神病人的臆想。可是,该杀死我的东西,一定不会停手。当我正在欣赏秋日海景时,救生圈突然滑落,我彻底沉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涌入了衣服的每一处缝隙,我听说南陵城秋季雨水多,素来以“秋雨滂沱”闻名,但听来的永远是听来的,今天我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不知是现代都市大抵相似,还是因为离家数月,眼前光怪陆离的街道,竟让我觉得,拐过下一个十字路口,就踏回了我生活十余载的土地。而只需再一回头,便能看到身后矮楼上的一处昏暗灯火,里面是丰和一个正在隔着玻璃看雨水的家伙。

可事实上,我既没有拐过什么路口,也没有看见什么矮楼,只有那一声划破夜空的鸣笛才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右半身,一阵剧痛,然后我的视野就像年久失修的老电视一样,扭曲,模糊,我看着手臂上那条鲜红色的血痕,渐渐失去了意识。

“那时候留下疤。”杜飞说。

“你一直都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它还在。”

“伤好得快,疤没那么快的。”我把袖子卷起,注视着那条小蛇一样的疤痕说。

“就像丰,原谅她很容易,忘记她很难,我到现在都记得当初咱们仨在一起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什么都一起玩儿,彼此信任,彼此依赖,那时候真开心,尽管丰喜欢你要比我多一点,但……”

“喝酒。”我端起杯子。

杜飞撇过头,望了望窗外。喝酒!

我和杜飞酒杯相碰,却心照不宣地,谁也没喝这一口。

曾经我回忆过很多次,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酒精有着疯狂的迷恋,但每次追寻,都无功而返,仿佛这大大小小的瓶罐,早已化作一条由潜至深的渐变色带,贯穿在了我的成人岁月中。可是今天,当我重新审视过往,尤其是面对着镶嵌在我手臂上的小蛇时,我发现,起点也许很难寻找,但契机,就是那场车祸。

身体的伤痛直钻心头,占据了我整个思维,以至于丰的死,都被我抛在了脑后。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这种止痛药都没办法抑制的剧痛,的确让人难忍,但相比无形的,真正能杀死我的,我更愿意承受这实实在在的疼痛。可说到底,横向的比较终究是心理安慰,能拯救我的,依旧是酒精。起初,我只是为了缓解不适而微醺,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依赖度的加深,我逐渐爱上了这种完全丢失自我的感觉,开始习惯于在迷幻剂里讨生活。

   我以为这是身体上的伤痛导致的结果,但没有想到,当皮外伤愈合,我便重新想起了丰。无形的伤痛开始反扑,我对酒精,也越来越贪婪。直到一天,同寝室的胖子看不下去了。

  “给你看个好东西”他递了一张广告纸给我。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揉了揉眼睛:“摩卡……私人影院……私人影院?”我把广告纸丢在了一旁,说:“给我这个做什么。”

  “别说做兄弟的不帮你,你想一直做醉鬼啊?”

  “看电影,我哪来的心情。”芝华士的后劲开始发作,我感到一阵晕眩,便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结论别下的太早,去了你就知道了。”胖子抓着我的大领,把我拖了起来,狡黠地说:“给你订好了,是部好片子。”

  我还没有听清楚胖子说的话,就昏睡了过去。当我第二天中午醒来,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去摸酒瓶子时,又看到了那张广告纸,上面留了一行丑字,一看就是出自胖子之手。

  今天下午一点,到广告上标注的地点,进门后说是我介绍的就OK了,玩得开心,醉鬼。

  除了拿外卖,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出门了。我不知道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好奇心招引着我,离开这昏暗的小屋子,从烂醉中抽出身来。

  没有伴侣,没有零食,甚至没有电影票,我就这么孑然一身地朝制定地点踱去。像是赴死。其实我已经不相信有什么精彩的情节能麻痹神经,我只希望,胖子选了部无与伦比的喜剧,让我在笑声中气竭而亡。这个想法真蠢。

  是啊,你本来就蠢。

  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如同在赶往一个数月前就已经讲定的约会。

  午后的街道如同正在小憩的老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或是干脆站着,车也很少。眼前的画面是再平淡不过的了,唯一能让人心里有丁点儿波澜的,是北风将松柏的枯枝扫断的清脆声响。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到达了广告纸上所说的那条路,接下来就只需要找到相应的号码。说来奇怪,我对这条路并不陌生,每逢节假日,我和那些狐朋狗友都会到这附近来找乐子,虚度光阴,但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私人影院。我开始怀疑,这是胖子耍的把戏。可事实上,你觉得最远的东西,可能就是最近的,我分明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金惠家园 飞扬路117号

我瞥了眼广告纸,再仔细地把小区的牌匾读了一遍。的确没错。我对这个小区也不陌生,因为离学校近,房租便宜,所以这儿就成了一些高年级学生的“第二宿舍”。可是它和我想象中的私人影院依旧相去甚远。

30栋 501室

我穿过潮湿而充满霉腥味的楼梯间,停在了眼前这户人家门前。一张崭新的咖啡豆LOGO贴在了门旁的墙壁上,下面写着六个醒目的大字“摩卡私人影院”。

我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轻轻敲击。门内传来一个柔和,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谁?”

“胖子介绍的。”我回应道。

请进。门缓缓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她穿着一件加厚的格子衬衫,小半截衣服收在了高腰牛仔裤里,脚上则是一双带绒棉拖鞋。

“你好……请问这里是……”我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然后指着墙上的LOGO说。

“没错,快进来吧。”女孩儿说。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我刚一进门,就有点儿浑身发痒,便忍不住解开了围巾,想脱去外衣。这时,女孩儿凑了上来,帮我取下围巾,伸手去解我领口的扣子。

“不用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见女孩儿的双手悬在了空中,然后尴尬地挠了挠头。

“坐啊,别站着。”

 我环顾四周,进门第一眼就可以从客厅望到厨房,中间没有任何阻隔,其实也无需区分二者,灶台旁边就是一张四方形的玻璃餐桌,靠墙摆着两张矮沙发,没有电视机,往前最多五步,左右大约三步,这就是眼前的全部空间了。再往里,也没有什么玄机,两扇关闭着的门,想必是卫生间和卧室。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单身公寓,以至于两个人住,恐怕都嫌挤。

“这里真的是私人影院?”我忍不住发问。

“噗嗤。”女孩儿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他没和你说吗?”女孩儿问。

“谁?”

“胖子。”女孩儿又笑了,她从桌子上取了两只杯子,转身向灶台走去,说:“喝点热的吧,外面太冷了,况且今天时候还早着呢,不着急。”

我就像一个突然闯入荒诞之境的小孩,除了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便只能哆嗦着那张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的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喝东西吧。”她把杯子递给我。

“谢谢。”

温热的甜摩卡顺着我的舌尖滑了下去,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口腔已经习惯于麦芽味和酒精的强烈冲击了,久违的甘甜让我感到放松。我一边喝,一边注视着女孩儿。她的皮肤很白,鼻子和传统黄种人一样,有点儿塌,但不碍事,她圆润,并微微上挑的眸子已经足够吸引人。她既不像任何一家店铺的老板娘,也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如果非要有个什么定义,那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电影院等着心仪的男孩儿买爆米花回来,或是待在家里盼望母亲回来做饭。

“你在看什么?”女孩儿说。

“没什么……”我继续喝着咖啡。而她把衬衫的领子轻轻地拉开了一些,这个动作让我意识到,刚才自己目光的焦点。我羞愧不已,便把头埋在了杯子了。突然,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只是那时,我喝的是酒。

“你是第一次,”女孩儿歪着头问我:“第一次来私人影院?”

“不,不是的。”

“噢?看上去倒像个new hand 。”女孩儿脸颊上泛起了涟漪一般的酒窝。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的笑容后,我心中仿佛有种海浪拍击礁石的炸裂感,然后脑袋开始变轻。也许是前一阵子摄入了太多的酒精吧,我心想。

“走吧,去看,私人电影。”女孩儿站了起来,挽住我的手。

我想说话,但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一股热流从我的背后扩散开来,额头上也开始冒出汗水。我随着她进入了那扇关闭的门,正如我所想,的确是一间卧室,床单和被子一尘不染,床头柜上没有东西,地面上铺着松软的防滑垫。这间房,素净得完全没有一个女孩儿闺房的人气,反而像是千篇一律的快捷酒店房。

“我有点热,可以把暖气调小一些吗。”我颤抖着说。其实我已经汗流浃背,肌肉紧绷,内心涌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如同忍耐了一整个冬天,开春第一次狩猎的猎人那样亢奋。

“一会儿你会更热的。”她走向窗户,把窗帘收拢,一颗一颗地解开胸前的纽扣。我紧紧抓着裤子,就像西班牙斗牛士那样,我强行压制着心中那头斗牛。手心的汗水渗透了我的裤子,当我松开手,滚烫的皮肤感到一阵冰凉,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温度。

衬衫滑落,女孩儿雪白的后背裸露在了我的眼前。强烈的力量开始冲击大脑,我的意识都开始混乱了起来,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丰白皙的锁骨和脖颈。她轻轻地对我说,那你就是在哭。

扭曲,撕裂。

女孩儿丰润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我猛然觉得,如果她回过头,一定会慢慢得走过来,戳着我的胸口,一针见血地发问,问得我无地自容。那一刻,精致的墙纸开始脱落,渗出霉丑的水渍,电视机的一角也崩裂了开来,窗外传来星星点点的雨声,逐渐变大。

女孩儿转过身,捧着我的脸,说:“怎么了。”

我彻底崩溃,深棕色的马尾,雪白的脸庞,同样的酒窝,那分明是一次重生,即便我心里深深地明白,破碎的镜子拼得再像,也是碎了。

“丰!”我歇斯底里地呐喊,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我相信声音可以穿透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堵墙,但无所谓了,积压了一个多月的一切,在这一瞬间迸发。我激烈地吻着丰,双手抚过她的腰背。但当我睁开眼,重新看到闭拢的窗帘,和周围规整而素净的一切时,我推开了女孩儿。热流依旧在我的体内涌动,但那一声呐喊似乎让我平静了一些。

“对不起,我该走了。”我夺门而出,没有回头。

“说到那时,你装傻,还是真傻?”杜飞笑着说。

“早就忘了。”

“胖子为了让你开心点,给了你这么大一份礼物,你后来没感谢感谢他?”

“当然,我用拳头给他开了眼角,就当免费整容了。”

“他的确是个混蛋,这种损招都能想出来,不过没有他,你也没机会认识幕玲啊。”

“是啊,可惜没了,都没了,胖子一毕业就杳无音信,幕玲和丰……唉,不说了,只剩你了。”

“来,喝酒。”

“今天你算是把我整个青春翻了个底朝天了。”我开玩笑说。

杜飞揉了揉脸,说:“什么你的我的,青春,这东西对别人来说,是一人一个,但对我来说,是和你共用一个。”

“不是咱俩共用一个,是我们这些人,共用一个。”我说。

“都过去了,再过几年,都是要长褶子的人了,还谈什么青春。”

“我倒想看看你长褶子,是什么样子。”

杜飞沉默了,他的眼眶开始泛红。“恐怕……看不到了。”

“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杜飞哽咽着说。

“杜飞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没时间了……谢谢你。”

这时,两个便衣警察推门而入,向我出示了证件后,就一人抓住杜飞的一只手,把他押了出去。

“杜飞!喂!”

“我今天就是来和你告别的,谢谢你和我聊这么多,我忘不了,聊的都忘不了!”杜飞扭过头,喊着说。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远,随着那辆飞驰而去的轿车,消失了。

房间仿佛顿时宽敞了一些,或者说,它和我的大脑一样空洞。也许那天下午,幕玲的感受,就是如此吧。

正如杜飞说的,胖子的确是为了让我从伤心中走出来,才搞了这么一出,当然,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回到寝室,胖子便一脸坏笑地问我,原来你这么快?但当我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了胖子,他的笑容便僵硬了起来,转而变为恼怒。他把自己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大力气买药,费了多少口舌,一字一句地倾泻在了我身上,时不时还捶胸顿足,为我不做他认为该做的事而气愤。我知道,我的行为,让他恨铁不成钢,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倒了一杯芝华士。可是,醇酒入口,我却开始想念摩卡的味道。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还好吗?”

“你是?”

“那天,对不起,胖子后来都跟我说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发完消息,我把手机搁在了一边,然后躺回床上。当闭上眼,我看见了幕玲晶莹剔透的背影。短信提示音又响了。

“明天晚上六点半,小和兴见,我订了位子。”

“看到什么好东西了?我都快忘记你笑是什么样了!”胖子打趣道。

是啊,真是久违的笑容。

长达半月的自我封闭,让乱发和胡茬有了蔓延的空间,没有了酒精的麻痹,脏衣服上的气味也开始明显了起来。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感叹,自己这副形骸居然已经被摧残到了这个地步。于是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收拾自己,接着,便欣然赴会。

“上次一声不吭就逃走,这次又迟到,今天这顿是不是该算你的?”

当我到达时,幕玲已经在座位上等候。她换了一身白底黑纹的连衣裙,之前扎在脑后的的马尾也放了下来,黑亮的长发依偎在她的脖颈旁。

“来小和兴,虾饺和叉烧肉是必吃的。”我从她手里接过菜单。

“你常来这儿?”

“以前,但有一阵子没来了。”我翻着菜单说。

“因为……她吗?”幕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愣住了。虽然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话题,是不可能绕过丰的,一个多星期前那个疯狂的下午,并不容易忘记,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幕玲这样直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幕玲双手抓着餐巾,一个劲地摇头。

“胖子嘴从不把门,我想他应该都告诉你了,对吗?”

幕玲点点头。

“服务员,点单!”我把写好的菜单递了出去,然后问道:“我的事你都知道了,说说你自己吧。”

“你们恐怕都以为,我有什么扣人心弦的故事可以讲,不然也不会干那个。可是我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几乎和大多数平凡人家的女儿一样。不过是前几年家道中落,父母亲供我读书都成了问题,而我什么都不会,听人说在学校附近做私人影院来钱快,就入行了,没想到这就是私人影院。”

我看着幕玲,想起的竟然不是那间规整的酒店式公寓,而是丰的家,以及东倒西歪的易拉罐。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就算写成小说,那也一定是无聊透顶那种。”幕玲说。

“情节越是精彩,主人公便越是讨厌自己的生活。”

幕玲注视了我几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我就像一个学样的小孩子,竟也和她一样咧开了嘴。最后,我和她都收敛了笑容,默契地四目相对,看着彼此的眼睛。

“那你喜欢现在的情节吗?”幕玲握住了我的手,慢慢用力握紧,我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温度。我又下意识地退缩,想把手抽走,但幕玲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紧紧地抓着我。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窗外的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夜市正式开张,而这喧闹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我的时间静止在了幕玲的手掌心里。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读现在的情节。”我笑了笑说,然后犹豫地伸出手,把幕玲的手合在了双手中间。但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突如其来的温热,已经让我方寸大乱。

于是,我把目光聚焦在了窗外的夜市,让自己显得若有所思,来掩饰内心的慌张。这时,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但是很快,它就像幽灵一般,消失在了黑夜里。当我再度从潮水般的人群中,寻找到她的身影,我已经确信无疑。那个身影,我绝不会认错,独一无二的东西,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丰!”我甩开了幕玲的手,飞奔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钻进我的鼻腔,随着步伐的加快,我的咽喉开始变得干涩,苦味扩散了开来。我推开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这些男男女女也许有着自己的目的地,他们有些人和我一样急切,但此时此刻,我视野中只有那件亮红色的风衣,纵使人潮如流,也只是背景。

我和她越来越近。

突然,我撞上了一堵软墙,身子失去重心,向后倒了下去。

“喂!走路不看的吗!”男子拍了拍胸口,骂道。

我没有管他,而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是,她已经过了马路。追不上了。我扶住膝盖,大口地喘着气,宽慰自己。那一定不是丰,我看错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叫丰的女孩儿也许有很多,而我认识的那个,早已经灰飞烟灭了。随便抓住一个小孩儿,他都会告诉你,人死是不会再复生的

但世事总会给你开玩笑,那个轮廓转过身,她的侧脸,远远地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又一次疯了。

“丰!”我呼喊着,希望她能从嘈杂的空气中捕捉到我的存在。可是不管我是多么的声嘶力竭,那个字都被卷在了风驰电掣的轮胎里,或是融合在了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中,没了。

   最后,她拐进了马路对面的窄巷。而我,就这么倚靠在电线杆上。铃声响了,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幕玲。

像一只在决斗中撞断了角的犀牛,我被湍急的人流推搡着。胖子说我丢了魂。我说,早没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幕玲都没有再联系我。而我实在分不出一点儿心思了,丰的出现,就像一把锤子,把我刚拼凑起来的生活,再度击碎。我向杜飞确认了很多次,直到他都已经厌烦,后来,他不再解释,而是直接把丰父母亲的联系方式留了下来。

最后,我拨通了号码,却证实了那个,我不愿意面对的真相。大概,真的是我看错了吧。

“在做什么?”

沉默。

“真的决定了么。”

我没有盯着屏幕等待,而是立刻把手机扔在了一旁。我在辗转反侧中,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当第二天早晨,看到那两条信息,依旧孤零零地悬在消息栏中时,我冲下床把胖子踢醒。

“胖子!我要玩,快点告诉我地方!”

扑朔迷离的光斑在墙壁上跳跃,随着水晶球的转动而变幻形态和色彩,我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朝着那台正播放MV的电视发呆。上次是私人影院,这次是KTV,即便是多年以后,我也依旧佩服胖子的野路子,他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加谙熟成人世界。

门被缓缓推开,我看了眼手表——比预定时间早了十分钟。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我随即起身,向她示意。然而,当我的目光从她细长的高跟鞋,掠过她妙曼的身姿,最后聚焦到她的脸庞时,我的全部意识化为了空白。接着,电视机的一角崩裂了开来,水晶灯骤然熄灭,墙纸上开始渗出霉丑的液体,眼前女孩儿的紧身裙变成了那天夜晚,消失在街角的红色大衣,而不一会儿,又缓缓展开,变幻出白色衬衫的模样,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解了开来,露出久违的锁骨和脖颈。我仿佛听到了雨声,可事实上,那是她在说话。

“坐吧。”

虽然挡在我面前的,是躁动不安的妆容,但我还是很轻易就看透了那层粉饰,就像那个夜晚,我也无法对她掩饰什么一样。

“丰!是你!”

她用食指抵住了我的嘴唇,然后摇摇头。接着,她轻轻地把我推回沙发,依偎在了我的身旁。丰微笑着,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把它放在了自己白皙的大腿上。如同突然接通了电源,我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激烈涌动,比上一次的药物作用更加逼真。我虽然对丰的存在,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但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还有机会能再遇到,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这么近。我开始怀疑眼前景象的真实性,便伸出手,抚过丰的脸庞,滑嫩的触感让我打消了全部的疑虑。辛酸在鼻腔泛滥,我的眼眶一阵温热。

突然,门被猛然推开,四个陌生男人闯了进来。我惊慌失措地站起,说:“你们是谁?”

“别人家的老婆好玩吗?我跟了你很久了,今天终于抓到了现行!”其中一个平头拧着脸说。

“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你小子都快熟透了吧,还在这儿跟我装蒜!”

“我不明白……她是我的朋友,高中同学……”

“带他走!”平头男一挥手,其他三人朝我逼了过来。我回过头,望着丰,眼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依旧笑着,端坐在一旁。

“别!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陌生男子停了下来。

“既然你这么问了,”平头男凶恶的嘴脸挤出了一丝笑意,伸出了五个手指,说;“这样吧,这个数,你可以离开这儿,不然就带你回去见他男人!”

“她男人?”

“你有没有听说过,偷腥的猫,是要剁掉爪子的。”

如果说丰的出现已经足够离奇,那么现在的场景,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平头男所说的“这个数”,也远不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我忘记了失去丰的痛苦,忘记了对幕玲的愧疚,忘记了支离破碎的过往,现在我的脑海中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其中的一个陌生男子。

“密码是……”

他出手接卡,并准备记下我即将要说的六位数字。当他的手,触及到我的手时,我松开了指尖,银行卡掉了下去,然后快速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击重肘砸在了他的太阳穴。陌生男子闷声倒地。

“妈的!”

整个房间像是炸开了锅,其他几个男人向我扑了过来,我顺手从桌上抄起一只小酒杯,扔了过去。他们蹲身躲过,杯子在墙面上开了花,发出刺耳的崩裂声。平头男见状,从背后抽出匕首,举起手便要刺。我立刻解下围巾,挥向他的脸,但来不及了,还没等我完全阻挡住他的视线,刀尖已经刺破了我的肌肤。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阻止刀锋继续深入。其他两个男人,见到血液顺着匕首滴落,似乎有些惊慌,他们不知所措地杵在一旁,仿佛这场闹剧成为了我和平头男两个人的决斗。而丰,则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

机会来了。

我腾出一只手,重击平头男的鼻梁,鲜血从他的鼻腔中喷出,他也瘫软地倒了下去。匕首滑落,带走了我的一点儿皮肉。庆幸的是,它没有穿透进我的身体。

我推开他们,夺门而逃。

天色已晚,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了我急促的脚步声,KTV的霓虹灯在我的视野中越来越小,拐过了三条巷子后,它消失了。而我,确信自己安全了。我靠在一棵香樟树上,喘着粗气,突然的剧烈对抗,和飞奔,让我的大脑有些缺氧。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转过身,正准备反击,一听黑马牌啤酒递到了我的面前。

“没事吧。”

“没事。”

“和那天在我家喝的,是同一种。”丰说。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接过酒。

“就像你,也来到了这样的地方。”丰浅笑。

“杜飞说你死了,你父母也这么说。”

“哪户人家有这样的女儿,都宁愿当她死了。”

“跟我回去。”我抓着丰的胳膊说。

“回不去了,”丰挣脱了我的手,说:“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我们都回不去了。”

“对不起。”她又说。

两个月的失联,把丰在我心中所熟悉的部分,一锤,一锤地砸垮。我凝视着她撩人的红唇,和烫成亚麻色的秀发,紧身裙在她妖娆的身姿上显得服服帖帖。北风吹过,扫下一片落叶,它轻轻地砸在了我的眼角,我回过头,看见丰躲在高高的书墙后,趴在课桌上偷笑,她探出脑袋,明亮的眸子露了出来。我想俯下身,捡起那个小纸团,丢回去。然而,当我低下头,只看见漆黑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片枯叶。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我说。

“我,已经是死人了。”丰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慢慢靠近我,踮起了脚,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而还未等我反应,我的伤口便遭到了一击重拳。我无助地捂着伤口,蹲了下去,当我从疼痛中缓过来,抬起头时,丰已经走开了十几步,在霓虹灯下慢慢远去。不管我怎么呼喊,她都没有回头。

我坐着依靠在香樟树旁,任凭思绪在我过往的每一个角落飞散。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丰的声音再度响起,而我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回不去了,可我也该回去了。我苦笑道。

我拦了的士,但离学校还有一段路时,便叫停了。我想自己走一段。

金惠家园

这个地方曾经对我来说,再平凡不过,它就像镶嵌在每个城市的每一栋高楼一样。可现在,我却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30栋501

我鬼使神差地上了楼。我说我要回家,却来到了幕玲的住处,世事总是难料的。那张LOGO被撕掉了大半,只剩下了咖啡豆的一角,和模糊的“摩卡”两字。我轻扣大门,而开门的是一位白发斑驳的妇女。

“你找哪位?”

“我找幕玲。”

“抱歉,她已经搬走了。”她合上了大门。

我低下头,狂笑不止。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点开消息栏。

“再见。”幕玲。

我盯着屏幕,视线模糊了起来,耳边传来小孙子和孙女的嬉笑声。而眼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正上演着一出年轻人爱看的,青春连续剧。我的衰老早已深入骨髓,以至于视力,都已经被它剥夺了。我眯缝着眼睛,看着电视机屏幕里的这些男男女女,他们的喜怒哀乐,让我想起了陪伴我走过整个童年,最后却犯罪入狱的杜飞,想起消失了半个世纪的胖子,还想起……

“爷爷!你想喝点什么?”孙女挽着我的手说。

我望着窗外的晴空,和那片渐渐远去的云朵,颤颤巍巍地说:“摩卡……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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