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女孩


看完《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松子死得真可怜,幸好我还活着,拥有爱我的父母,拥有丈夫和女儿,我也爱他们。

这一年,她也五十三岁。

但是,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她的确还活着,但她早就已经精神死亡。她并不热爱生活,她做的菜十分寡味,没有朋友,甚至都不出门跳广场舞。

她是怎么精神死亡的呢?那要从她的出生说起。

不需要我说,你就知道,她从一出生就做错了事情。她是农村家庭里的第二个女孩。

她姐姐出生的时候,虽然遗憾,但大家也是笑脸相迎的。“大姐姐好啊,大姐姐以后可以帮忙照顾弟弟。”全家人都这么说。

她挣扎着跑出来以后,大家灰心失望“这以后可费钱喽”,“你妈生你可是白挨累喽”,“以后你有了弟弟,大家就不喜欢你喽”。亲戚们聚在一起,逗她玩的时候这么说。

她从一出生就错了,然后这一辈子就再也没对过。

两岁半的时候,她的家里迎来了弟弟。家庭有了愉悦的氛围。弟弟占据了炕上最中心的位置,她在周围欢快的跑着,打翻了炕沿上掉了漆的搪瓷杯。她的父亲闻声赶来,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她的母亲厉声呵斥“安分点,别丢人献世的”。

五岁的时候,家里停电,弟弟把蜡烛打翻,不过幸好只是烧到她的长头发的尾巴。她的爸爸问都不问,直接指着她说“你说你还能干啥,你要把房子都烧了是不是”。她不服气地大喊“是弟弟干的”。她爸爸上来就是一个耳光“你还学会说谎了,让你说谎,让你说谎”。姐姐说“是弟弟打翻的”。她委屈的抬着被打的脸,准备讨回一个公道。结果,她爸爸又是一个耳光“你这么大了,怎么不看着弟弟”。总之,怎么都是她的错,她抬着的脸就像是摆在那,以方便父亲去打的一样。她当即就开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妈妈拿着抹布跑了过来劝慰着爸爸“她就是笨手笨脚的,你还不知道吗”,说得好像她都错到骨子里了。然后又安慰了她“别哭了,再哭叫警察来把你抓走”。但是她的哭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过了十分钟,她爸爸闲她吵把她抱到外面去,她又走回来,坐在地上哭。又过了十分钟,她妈妈担心她着凉把她放到椅子上,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地上哭。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仍然坐在地上哭,这时候的哭有了新的原因,她饿了,但是没有人来叫她吃饭。又到了睡觉的时间,她的母亲说,“本来家里好好的,一团和气的,就你非要吵,再哭你就去外面,黑灯瞎火的自己生活吧”。于是她停止了哭声。她的妈妈接着教育她“你这个坏孩子,要像你姐姐学习,懂事点,自己找点活干,讨好我,我就不把你扔了”。于是,她倔强的性格里又多了讨好这一因素。

六岁的时候,城里来了亲戚,他们穿着光鲜,腰间别着一个黑色的方块,偶尔发出“滴滴”的声音。她不太敢抬头看这些眼生的人,站在门口不想进来。亲戚在里面招呼着她“进来呀,来我这有红包”。她有些犹豫。“完蛋玩意”父亲骂了一句。她看向母亲,母亲替她解了围“这孩子不知怎么地,就是胆小”。她抬了一半的腿又放了回去,她知道她在外人看来也不太可爱。

后来,她再也没有勇敢踏出那一步。小学的跳绳活动,中学的朗诵比赛,大学时候的各种晚会。她总是在孤独世界里望着那个欢快世界,内心又向往又希望这个欢快世界能毁掉。小学里跳绳最好的那个孩子,她希望它能被绊倒,以后再也跳不了绳;中学里朗诵最好的男同学,她希望他能在台上突然讲不出声,让全校师生对他失望;她希望大家发现大学晚会里最受注目姑娘原来是个小偷。她希望大家发现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单纯美丽不争不抢的灰姑娘。当然这一切不可能成真。她驼着背畏畏缩缩地行走在学校,家庭。她讨厌一切人多热闹的地方。谨小慎微是她社会生活的主旋律,感恩父母、孝顺父母是她家庭生活的。她毫无存在感地读完了小学、中学、专科院校。

二十四岁的时候,她毕业了,幸运地在一家从事环保咨询的公司实习。她的部门有两个人,互相审核彼此的工作。当然,这个制度是为她建立的,她最常做的就是出错。那个男员工,叫顾明锐。顾明锐常常一言不发地把出了错的报告放到她的桌子上,上面用钢笔划了注释。她为此常常幻想,他一定是暗恋她,不然他为什么不去老板那里打小报告,反而这么细心地修改她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工整。对于非正式版本的他的报告,她给他的修改版从来不用文件夹,而是用一种非常可爱的女式木制小夹子,上面写着“加油”。睡不着的晚上,她翻来覆去的想,顾明锐,这个名字很好听,他的优点是细心,钢笔字写得很好看。缺点就是太含蓄了,不过没关系,她懂就好了。她简直快要笑出声。

这天,她正跟同事吃饭,顾明锐看到她坐到她对面,她心理一顿小鹿乱转,脸都红了。“下次你再给我报告时候,麻烦你自己检查下错字,你的报告每个字都要看,我看着眼睛累”顾明锐面无表情的说。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用余光扫了一下同桌吃饭的两个同事,好在她本身就皮肤黑,旁边的同事都没看出来,该吃的在吃,该喝的在喝。随后顾明锐又坐回她后面的桌子,跟其他同事小声的说“这样的人怎么还赖在公司不走”“是啊,最近都没怎么给她活了,等着她自己辞职呢”。她听了心里十分难受,她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写报告,你不能真当个笨蛋吧”。

这天,也是跟同事吃饭的时候。对面的两个女同事兴冲冲地商量着,新年快到了,公司要举办新年晚会,她们要一起报一个节目。这个说,演小品吧。那个说,小品没有剧本啊,不如唱歌。这个说,唱歌我可没有天赋,但我最近刚学了肚皮舞。那个说,好啊,不如我们就来跳肚皮舞。这个又说,那最好是三个人。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同桌吃饭的她。她内心有些窃喜,但又有些自我怀疑,怀疑什么她也说不清。总之,有个声音在她心底说,你肯定不行。她连连摆手说,我不会跳舞。最后她还是听从了内心的期待,半推半就的答应试一试。她说“我可是为了帮你们,我是真的不想跳”。从这天起,每天下班陈晓敏就多了一项任务,跟同事一起去学肚皮舞,刚开始她跳的确实不错,因为四肢纤细颀长,伸出手臂的时候,她的身姿看起来很柔美,还带有着少女的娇羞气息。她自己也十分自恋,学习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看向镜子。但是过了一周问题就来了,她总是跟不上节拍,往往别人已经转圈了,她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严重限制了这个三人舞蹈队,使整个队伍都不协调了。队友向她提出这个问题,让她跳的时候关注下节拍。她开始小心地跳,但这一小心,使得她注意力涣散,又常常忘记下面的动作。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她的美女同事们安慰她说回去好好练练就好了。她给家里打电话说起这件事,她母亲笑说“就你这样的还能跳舞呐,你小时候连跳绳都不会”,她父亲夺过电话“喂,有闲钱的话别学啥跳舞了,给你弟弟邮点生活费啊,而且你看隔壁老王的儿子,又给家里买个彩电,那家伙,可带劲了,我们都等着你过年回来呢”。她的头脑里又一次回想起她远远地看着小伙伴们跳绳的情景“马来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挂了电话,她拨通美女同事的号码,说“那个肚皮舞,不如你们两个上台吧,我就不参加了”“为什么呢,两个人都组不成队形呢”“我真的有点四肢不协调,而且最近又很忙”她极力地耐心地对同事,也是对自己,解释着。她有些失望,为什么要给家里打电话,难道还期望从家里得到安慰吗,你确实是个笨蛋。新年晚会的时候两个美女同事作为压轴最后一个上台表演,她在台下为她们做准备,帮这个拿拿手帕纸,帮那个整理下裙摆,“亲爱的,你真好”她们由衷地感谢着她的服务。到她们表演的时候,台下掌声十分热烈,躲在后台的她也听得十分清楚。作为一个现代版的灰姑娘,她对这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后妈的孩子”由衷地羡慕嫉妒恨。但她们曾极力帮她上台,又真心感谢她的付出。她又没有理由去恨她们。她只能默默地恨自己“你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笨蛋”。

很快野百合也有了春天。她跟顾明锐恋爱了。那天她们一起忙一个项目到很晚,顾明锐送她到出租屋的楼下,小区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她踩到一个小砖头,在摔倒之前拉住了他的胳膊,顾明锐没有甩掉,反而握住了她的手。但是由于公司内部禁止谈恋爱,他提议她不要跟任何人说,也不要跟她的父母说。她沉浸在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情绪里,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天起,她下班后再也不躲在出租屋里看青春校园爱情电视剧了,也不看深宫阴谋权利斗争剧,也不看韩国异想天开绚烂爱情剧了。她去顾明锐的出租屋里打扫卫生,用仅有的存款为他添置小型家用电器,做饭刷鞋刷马桶也一并承包。同屋的其他住户总是开玩笑地说“又来打扫卫生啦,他给你多少钱一小时啊”。她听在心里喜滋滋的。她给学校时期的好友打电话询问恋爱秘籍,那个美女好友穿着貂绒,一边刷着男朋友的卡一边夹着电话说“秘籍就是不能让他拿住你,你得挑他的毛病,让他知道他配不上你”,她听了连连称是。以后每次刷完马桶她都举着马桶刷说“你看你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现在在单位连主任都算不上,能找到我这么贤惠的黄花大闺女,真的是赚了”。顾明锐被她这一唠叨弄得脸上表情比挂浆地瓜还硬。

没过多久,陈晓敏从同事的口里听说顾明锐买了房,她有些狐疑,上前假装很八卦的样子问,哪个小区,多大的。末了,又问,你们听谁说的呀。美女同事说,他自己跟我们说的呀,是他的婚房,他女朋友要辞了北京的工作来这边,要他做好准备。“啊!什么女朋友?”她的学生时期的同学一脸狐疑地问她。“他大学时候处的女朋友,毕业后一直两地来着,本来他想着对方不能来了,就分了吧,没想到后来她想开了,要跟他在一个城市工作”她呆呆地说。自此她得知了这个五雷轰顶的消息以后,整个人就有点呆。“这女的真不要脸”这种时候,她的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呀,起码要个说法”她的同学也只能这么说了。

顾明锐的说法是,跟那女的都快半年没联系了,她是说过要来,那也是半年前了,同事都问他买房的目的,他就随口说了句,结婚能没房吗,他总不能说是本地的女朋友吧,那样大家就会叫他带来看看,我总不能带你去吧,那样老板知道了,会对着我们咆哮,让我们滚蛋,我们要是夫妻双双把业失,怎么还房贷。他这一套逻辑十分完整,陈晓敏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她把这段话说给同学,同学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个骗子,你别听他的,别再搭理这种人”。陈晓敏说“我不相信他是个骗子”于是她又过上了肩扛大米豆油,手拎马桶刷的日子。还把自己的薪水交给顾明锐打理,让他不要为房贷发愁。她的内心不是没有过疑虑,但她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他总不可能一点回报都不给吧。她期待着最终的大大的回报与惊喜。

但最终惊喜也没能来,顾明锐十几天没来上班。同事说,他跳槽去了大公司。她去他的出租屋里找他,他已经人去楼空。她呆呆地站在他家楼下。顾明锐的那个同屋刚好下班回来,问她说“你还来打扫卫生啊,他跟他对象搬到新房去了”。“你才是打扫卫生的!”她大喊道。“神经病啊”那个人一边按密码一边嘀嘀咕咕地说。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给家里打电话,哭诉着,她只是说她的钱被骗子骗了,但没有说感情上的事情。他父母急的要命,说“哎哟,那弟弟的学费可怎么办呦,你大姐那边也帮不上忙”。

回家后,她几次拨打顾明锐的电话。顾明锐发短信给她说,你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你。后来,她的骚扰太过不依不饶。顾明锐气急败坏地给她打电话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房子是我对象家里买的,她大学是本地985学校毕业,你看看你有什么,你比得起人家吗”。自此以后,顾明锐换了手机号,消失在偌大的城市海洋中。

这时的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变得稍微有点女人味,也有点爱打扮,工作上兢兢业业,小有成绩。老板拍着她的手说“别看你是我的员工,但我一直都是把你们当孩子看的,你们每个人什么样我都看在眼里,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特别努力,我一直都关注着你”“这是我应该做的”陈晓敏小声地说。“这个周末有个项目要去现场看一下,我去接你”。

现场在城郊的工业区,老板开着奥迪车载着她,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高楼大厦,又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低矮平房,又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彩钢房。陈晓敏坐在副驾驶上,一直看着车窗外,阳光洒在她的脸庞上,她想坐在车里看到的这个城市怎么跟她平日挤公交看到的不一样,在公交里她很少看到阳光,她的眼里只盯着哪里还有空座。“看完现场我们大吃一顿,犒劳犒劳你,你想吃什么”。陈晓敏又一次受宠若惊。她们回到城区去了一家出名的川菜馆。老板跟她谈起他从公务员辞职到自己创业,创办了这个五六十人的公司,多么不容易。她由衷地佩服仰视着老板。

没过多久,她就成了老板的情妇,在公司里被提拔为主任。她说话变得底气十足,她不会再给那两个跳肚皮舞的同事整理裙摆了,她可以随意指使她们,但她说话并不会十分过分,她还是客客气气的“那个谁,把你报告拿给我看一下”。她客客气气地行驶着权利,客客气气代表着有底气。公司的内部会议上,她永远是那个被表扬的劳动楷模“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提一下小张,你们得多看看人家写的报告,写得十分细心,你们都得向她学习”。公司的年会上,她跟老板坐在最靠近主席台的桌子上。“唱歌跳舞的不过是给有权利的人服务罢了”她一边欣赏着年年不变的肚皮舞表演,一边想。

她知道公司内部有一些风言风语,尤其是在卫生间里,但她并不理会。她就是骄傲地走进去,实习的大学生一边叫她“张主任”,一边滚回去工作。“985大学的毕业生又怎么样,还不是给更有社会经验的人打工”她一边洗手一边想。

可惜,这样有底气的日子没过多久。老板的老婆就厮杀进公司,亲自拽着她的头发把她请了出去。

老板娘把她请了出去,但她不能把老板请出她的生活,她在车库堵住老板的车,跟他说她怀孕了。老板安顿她在一个豪华小区里的公寓住了下来,公寓里只有一张床和其他一些散散乱乱的东西。床看起来是新买的,床垫子上的塑料膜还未有被接下来。老板说“这个公寓刚交手,屋主的家具都搬走了,新家具还没搬过来,等我一离婚,就过来找你,你知道有这个公司,财产分割不那么容易”。为了表示诚意,他留下一万块钱,给她做生活费。她的母亲来到城里照顾她,当然当知道她未婚先孕后,家里气炸了。他父亲在电话里扬言要打折那小子的腿。但听说对方是大老板后,他说,我们农村人惹不起,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明天让你妈去照看照看你。

有一个月过去了,老板没有来过。房主倒是来了,对她们说“这房子怎么还住人呢,我三个月前就把购房合同签了,给他们一个月时间腾房子”。她说,“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弄错了”。对方懒得理会他,直接打给了卖房者,随后把电话转交给她。电话里,老板对她说“你先自己找个地方住,把孩子打掉吧,等我离婚了再联系你”。于是她和她母亲就这样被赶出了这个豪华小区。“原来是个小三啊,活该没地方安身”房子的女主一边扔着她们的家当一边骂。“不该沦落到道德的底线,我真是自作自受”陈晓敏抱着母亲哭着说。

打掉孩子,又把母亲送回老家。这时,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不敢再回到原来的行业里,她怕遇到原来的同事。她资质不够去不了大公司,在一家小公司坐着行政工作,即使是在这家十几人的小公司,她的工作也是勉强为继。跟大学毕业生竞争同一个工种,她实在没有什么优势。她参加了不少相亲,但都无疾而终。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稳定的感情。在这个大城市里,她连一个稳定的住处都无法保障。

二十九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得了乳腺癌,术后不能自主行动。借着照顾母亲的由头,她辞职回家。她的母亲术后不能用力,以免撕裂伤口,她能做的也只有帮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这天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节目中的女孩的父母是聋哑人。为了让女孩能学会说话,他们把女孩送到会说话的爷爷奶奶家寄养。女孩在十岁时十分不解,同时也为她父母的残疾感到自卑,拒绝父母去学校看她,对他们大喊大叫。她的父母则接受着,包容着。可以说看到这,这是一个有攻击性的,不孝顺的孩子。这件事情简单而纯粹。她也希望她的父母能有一个简单而纯粹的生理问题,让表达她的不满,大哭一场。但是他的父母没有任何生理残疾,心理残疾倒是不少。她的内心鼓胀起一种压抑的情绪,她转头看了看母亲,她在被病痛折磨着。她还能要求她什么呢,她都病了,这个时候对她发脾气太不道德了,她想,我怎么能做一个不孝顺的人呢。她转身出去透气。电视剧里继续播出下面的情节。攻击性小孩做出了许多不孝顺的举动,但是事情在小孩十五岁时发生了转折,邻居的小孩嘲笑她的父母,她仿佛突然之间站到了父母的角度,她大喊着“无论如何,她们是我父母”,后来这个女孩慢慢理解了父母,失去了攻击性,变得十分体贴而孝顺。可惜她没有看到这一幕。

是的,物质文明发展到今天,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身体残疾的父母非常少,但心理残疾的父母太多。身体残疾的父母能够明白自己是生了病的,不该把这病带给孩子,也接纳着孩子的攻击性。心理残疾的父母多半觉得自己非常正常(谁让每个人的心理都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呢),不承认自己有问题,也不接受孩子有攻击自己的行为。一旦孩子出现攻击行为,他们即刻用不懂事,不孝顺的名义打压下去。导致孩子们的攻击性在道德的约束下无法释放,每个孩子也都是毫无生命力的。

照顾完母亲的陈晓敏留在了家乡的省城。

在三十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朱向勇,一名电工。之所以选择他,看中的还是老实这一点。朱向勇的父母在另一个村子卖豆腐。结婚的时候,按照农村的规矩,男方应该给女方十万元钱,但朱向勇家里没什么钱或者说有钱但不肯出。她母亲好心地劝她,有没有都行,赶紧出嫁才是正事。这一好心,成功地激起了陈晓敏从未有过的一种情绪—气愤。她虽然遭遇了种种欺骗,但更多的是委屈,是城市里的人看不上她的痛苦。但是如今,选择了一个农村人,竟然也要她低声下气。难道她在所有人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最后朱向勇还是给了丈母娘六万元钱,其中三万是陈晓敏自掏腰包。接着,她婚纱照、仪仗队、车队、回门宴等一系列的活动,她都是亲自找了这个小城镇里最高规格的婚礼设计团队,当然,费用也是她自掏腰包。“为了自己在老家的尊严”她想。

婚后,他们租住在一栋老旧的楼房里。朱向勇的老实,确实温暖了陈晓敏一段时间,他们心平气和地过日子。

在陈晓敏三十二岁的某一天,突然全家人都为她忙碌起来,她怀孕了。

在十一月来临之前,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仍然是女孩。她的婆婆在家里忙前忙后,她也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这喜悦还没褪去,她就观察到了婆婆瘪着的嘴,总是在避着她念念有词。这天她从卫生间回卧室,婆婆在给小孩子换尿布,她终于听清了。“你这便宜货又拉粑粑了啊,一点不省心,哪天把你扔大道上,看你还随便拉粑粑……”

她内心十分气愤,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的脑袋里,在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她一把扒拉开婆婆的手,婆婆的手里拿着当尿不湿的棉布,棉布上稀稀拉拉的孩子的大便扬的到处都是。“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能这么说小孩,那小孩也是能听懂的!”

“小孩懂啥,它能听懂啥?” 她婆婆也急了。

“她能感觉,你就瞧不上女孩!”她整个脸涨红地辩白。

“你自己不能生,还怪到别人瞧不上,你这讲不讲理,你说说这。”她婆婆间接地承认了她这一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的合法性。

陈晓敏头脑混乱,一时竟无言以对。

朱向勇回家后,她的婆婆向儿子哭诉了自己在这城里忙碌的操劳。“你媳妇也完蛋,我那个时候多少孩子不是自己带着,她连自己带个孩子都没法,还得我这年纪来挨累”。她的婆婆接着又哭诉了自己的委屈“你说说这理,有对老人这样的,谁家的道理,对我这个当婆婆的吆五喝六的”。

朱向勇气愤,他出生在农村家庭,他父母拉扯姊弟三个不容易,他不能叫母亲安详晚年,竟然还受了这份气。但他毕竟还是个男人,他强压着怒火,去找陈晓敏。板着脸的朱向勇对绷着脸的陈晓敏说“老人不容易,搁这地方还挨累,明天我送妈回家歇歇,以后你先自己带孩子吧”。

陈晓敏也自觉举动太过火“行吧,那临走我去给妈买点东西往家带回去”。

这件事情就这样因为“老人一辈子不容易”而被带过了。他们三个人竟然都忘记了这事情的起因“重男轻女”,以及“在孩子面前说脏话”。农村出身的男孩朱向勇,自己备受宠爱,怎能感受到这“便宜货”三个字的无情刻薄,他只感受到了母亲的眼泪,以及如果他要是向着媳妇,那就是在伙同这个恶妇欺负母亲,这队伍要是站错了,那是从古到今都天理不容的。农村出身的女孩陈晓敏一受攻击就开始自责,自责自己太过火,失去了尊老爱幼的传统道德,气急败坏又深陷自责的她,几乎都忘了事情的起因。但她还是觉得很生气。

晚上,板着脸的朱向勇和绷着脸的陈晓敏背对背睡着,他们都等着对方给自己道歉。但是,天啊,这怎么可能。他们就这样憋着气过着日子。

最后,还是陈晓敏服了软,低了头。她给朱向勇买了一双新棉鞋,软绵绵地推到他面前。朱向勇穿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三十五岁,陈晓敏提议要买个楼房。朱向勇夹了两口菜,又灌下半瓶啤酒后不耐烦地说,买啥买。陈晓敏有些不乐意。一把拿走啤酒瓶说“能不能别天天灌尿了,这么大人了一点用都没有,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这句话说到了朱向勇的痛处。他一拳头砸到饭桌上,桌子上的饭碗应声掉到地上,碎了一地。“好啊,你想干什么,想打我是不是”陈晓敏尖叫着说。“打你又怎么样”朱向勇挥了挥拳头,一拳杵在张晓敏身上,她重心不稳倒在桌子上,桌子上堆叠的碗筷又掉到地上不少。朱向勇不耐烦地穿上外套摔门而出。

朱向勇走后,陈晓敏越想越委屈。她觉得她是一个人在操心操力的忙着,所有的委屈都无处述说。唯有这份痛苦,让她觉得自己真实地生活着;唯有这个孩子,让她觉得自己不得不继续挣扎下去。她沉浸在这怨屈里,抱紧了怀里的两岁孩子。“你一定要争气,有出息,才对得起我”她呜咽着说“要不是因为你,我就离婚了”,接着她又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朱向勇的坏话,她的妈妈在旁边安慰着她“没想到这人又没能耐又不是个东西”。

下午她的心绪平静了一些。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逗弄着这个小小的人儿。“这是小溪的小羊,这是小溪的车车,这是小溪的……”小小人不停的伸手试图抓住这些东西。

这时铁皮防盗门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动。怀里的小小人“啊啊啊”地叫了起来。“大灰狼来了是不是,大灰狼来抓小溪了……”小小人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像揉做一团的白纸。

嘈杂的响声之后,门开了。朱安勇搓着双手进来,他高大的身躯在狭窄昏暗的门口十分笨拙的扭动着,脱掉了在工地上趿拉了一天的破旧棉鞋。他太想快点进到这个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了。他一边把脚蹭进距离自己最近的拖鞋里,一边已经张开了怀抱想要拥抱这个房间里最温暖的存在,这个点亮了一家人的生活的小天使。

小小人立刻把头扭向妈妈的怀里。朱安勇也缩回了双手。不管怎么样,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在门口迎接着自己,他心里还是舒服温暖的,这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他甚至忘记了,就在今天早晨,他与老婆之间又进行了一轮关于要不要买房的争吵。

晚饭后,朱安勇惬意地躺在床上,背靠在退了色的铺盖卷上。陈晓敏把孩子从卧室里抱出来,让小小儿坐在爸爸腿上。小小儿叉开的腿已经放在爸爸腿上,身体和脸庞却朝向妈妈,它就这么别着身体不愿意坐下。“小孩子都要跟爸爸玩耍是不是,你看没看见,电视里的小孩都最爱跟爸爸玩耍,跟爸爸玩的小孩才是懂事的小孩……”小小儿即刻扬起小手,呼一下拍在爸爸身上,一下似乎还不够,它呼呼呼地在爸爸身上不停地拍了起来。朱安勇和陈晓敏都被这个举动弄得一愣。

随即,陈晓敏反应过来,它在“打”爸爸。“不行打爸爸,哪有小孩打大人的,打爸爸的都是不懂事的小孩……”陈晓敏当即承担起教育小孩的角色来,并作势要打它屁股。小小儿被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朱向勇想着一个小孩多大丁点力气,他只把这个举动当成一种小孩子的打闹。他憨厚地咧着嘴嘿嘿笑着,想把小小儿从妈妈虚张声势的巴掌下抱过来。

但姥姥已经率先跑了过来,操着一口的方言。“哎哟,我来心疼心疼我们家宝贝。”“你打爸爸了哈,你不行打爸爸哈,我告诉你,到时候你爸爸打你了啊”。

陈晓敏是心疼孩子的,她极近可能地给它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环境。但每当她跟孩子的爸爸发生矛盾,她便利用孩子来惩罚他。她要让孩子感受到她在这个家里遭受的委屈,让孩子跟她在同一战线来声讨他。她感受不到他的爱,她就让他感受不到孩子的爱。但当孩子真的开始成为她的武器,她又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应该教育孩子一些基本的伦理道德,比如不该跟长辈顶嘴。如果家里的小孩总是跟父亲顶嘴,人家会说这孩子没家教,她这个当妈的没有做到位。

她这矛盾的行为制造了一个矛盾的孩子。这个孩子表面对父亲毕恭毕敬,但内心对父亲十分疏离鄙视。她不仅从不主动亲近父亲,甚至对父亲的亲近也十分排斥反感。

但陈晓敏是这一现象的最终受益者,她拥有了一个绝对听话、道德感极强的小孩。

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小溪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二本大学。报道前天,小溪又因为一些小事跟朱向勇吵了起来。陈晓敏只好一个人提着行李,带着小溪去报道。这时的陈晓敏已经五十三岁了。

她早就已经不工作了,她每天在家里看电视,只有买菜才出去。她还活着,但她却不热爱生活。

随着小溪上了大学,陈晓敏和朱向勇的手头也渐渐宽裕了起来。朱向勇的几个兄弟都买了车,每次家庭聚会,几个兄弟先后开车而到,他觉得很是羡慕。周围也有朋友买车,出去做活也比较方便,不必再让业主左等右等,效率高了,一天兴许能多做一家两家的。朱向勇一回家就兴冲冲地提议到“我看好多人都买车了,咱们也去看看吧”。但陈晓敏觉得他丈夫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绝不允许这样的错误在她的家庭发生。她即刻就说“买车干啥,你这么迷迷糊糊的人不适合开车”。朱向勇也即刻就着急了“我没开呢,你怎么知道我不行”。陈晓敏早已手握证据“你三弟买那车,提车那天就撞到牙石上了,第一天就把保险用上了,上个月又刮蹭了。你这样的出去还不得把人刮了”。朱向勇觉得这经过类比分析得出的结论似乎也对,但还是有些别扭,他把火气降下来一半说“那咱们想去看看呗,也不一定买”。陈晓敏乘胜追击“看啥看,不看也知道都死贵,国产车少说也得六七万,再加上税啊,保险啊。一共就十万存款,买了它,小溪的学费从哪出。何况每个月油钱就得一千多,你挣那点钱还吃饭不吃饭”。提到了钱,朱向勇也顿时气馁,但他不死心“我多找点活干就有了”。“你要能挣早就挣了,自己啥人自己不知道么”,至此,陈晓敏完胜,朱向勇彻底灭火。

但这还没完。周末小溪打电话回家。陈晓敏把朱向勇的战败过程又描述了一遍。又说,你爸还是那么自私,一点都不考虑这个家的难处,就想着自己享受。买了车,生活费还能够吗。他还不死心,想去看。自己啥样人还不知道么,他那样人能开车吗。

想到从小到大母亲操持这个家的艰辛。小溪得空也给父亲打电话委婉地说,别买车了。至此,朱向勇这买车的小火苗还没燃烧都还没烧就灭了,连死灰复燃机会都没有。

后来,朱向勇又想换新电视,旧的大屁股电视总是要敲一下才会出现画面,小溪也想换,陈晓敏说“换啥换,谁能在家看几天,你上学去了,你爸爸也上班,就晚上在家”。“我放假回来看啊,爸爸晚上看”“旧的就对付看呗,不知道勤俭节约一点么,我一天都多累了”陈晓敏说。

她丈夫的需求都成了错,被绝对抑制。但这这被抑制的心情总想爆发,时常因为菜太嫌、地太滑、用了二十年的电饭锅煮的米饭不好吃等等琐碎的理由生着气。踢一脚凳子、挥拳砸一下桌子。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然而这暴躁就更是错了。陈晓敏给小溪打电话说,你爸事越来越多了,真是难伺候。

小溪又给爸爸打电话,没好气地说,自己要是不做饭,就别挑剔别人的饭不好吃。朱向勇挂了电话转头跟陈晓敏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天天啥都管,怎么变得这么烦人”陈晓敏说“你非得这么想,你不这么想不就完了么,她这是在关心家庭。”过后,小溪又买了个新款的电饭煲,快递到家。但陈晓敏好好地把它珍藏了起来。说“旧的就对付用吧,新的等你毕业买了房子,给你用”。

但小溪也觉得不对劲了。她向她母亲说,可能我们需要改变一下,家里看起来很破败。钱花了,可以再去赚。陈晓敏说“钱哪有那么好赚。家里破吗,你是没看见更破的,你看前楼有一家失业了,捡破烂呢,穿的都是捡别人家的。咱俩并不破,你非得这么想,你不这么想不就完了么。你看看好的一面,我刚换了洗衣机你没看见吗。”

陈晓敏总是说“你非得这么想,你不这么想不就完了么。”也许一个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但那往往是用实践证明旧观念的错误,带来的反思。或者,当你想实践旧观念的时候,听听已经走过这条路的人的意见,如果他们已经证明了这个想法的错误,而你也认可,可能也就自动放弃了。她的家庭完全不需要这个途径,直接就得到了新的观念。

随着时间推移,和陈晓敏的不断胜利,这强迫性观念越来越理想化。她最常常放在嘴边的就是“家里不和外人欺负,家和才能万事兴”。

她最后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过稍有扭曲。因为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只要她自己是心平气和的,那这个家里就肯定没有冲突。

朱向勇现在越来越少回家了,偶尔休息的一天时间,他竟然有了一个健康的习惯,去户外徒步或者爬山。这确实是积极的一面,如果你不往后看的话。朱向勇每个晚上在外面喝酒打牌,尽量拖延到睡觉时间,大醉酩酊东倒西歪的回来。除了爬山那一天,他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小溪也越来越少回家了,这个家里什么都是破旧不堪的,水龙头的把手断了、卫生间的门锁坏了、楼下总是投诉卫生地面防渗不行漏水了,而她爸爸每天都醉醺醺地说话,完全无法沟通。他醉醺醺地说“以后只要你好就行了,我们年纪大了,不需要什么好的生活条件,攒钱给你以后买个房子什么的”。

陈晓敏背对着朱向勇对小溪挤眉弄眼“你爸爸现在越来越虚伪了”。

这个矛盾的三口家庭一直持续到小溪结婚的那一天。她像她妈妈一样,未婚先孕,为自己的婚礼付清了账单。

小溪在婚礼上,念着一段感谢父母的话,“在此,我要特别的感谢我的爸爸妈妈对我的培养和关爱,我相信此时刻,你们一定能感受到我们的幸福和快乐。爸爸妈妈,女儿感谢你们哺育我成长,女儿感谢你们赋予我生命。女儿是你们的心肝宝贝,女儿是你们的掌上明珠。我知道,在女儿身上还循环着你们留下的血,跳动着你们安下的心。在女儿身上你们奉献了人间最伟大的爱,在女儿身上你们倾注了人间最难忘的情。女儿真诚地对你们说上一声:“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她为这形式化的僵硬的语言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她想起《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她想,自己多幸福啊,她还活着,拥有丈夫和女儿,马上她又要拥有外孙,她们爱她,她也爱她们。

但是,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松子的一生极尽轰轰烈烈,陈晓敏每次出场却都那么似有似无。她虽然没有危害社会,但也没有为社会做出任何贡献。她自认为拥有很多爱,她把控制和指责都当成爱的话,那她的确是拥有很多也释放了很多。她没有死亡,但也没有真正活过。她也没有造成任何人的死亡,她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谴责击打着他们。

其实她从一出生就已经精神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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