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焰

图片发自简书App

父亲当兵转业到东北鞍山市,母亲戴着我和妹妹继续在姥姥家生活。父亲每年回来家一两次,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农村没有的糖果或者漂亮的新衣服。惹得其他小朋友毫不掩饰盯着我手中的糖果,直到我把糖果塞进嘴里,他们咽了一下口水,而我仅仅是把糖果放在嘴里,不急着嚼它们,我要慢慢品尝糖果甜甜的味道。甚至我会拨开糖果皮,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吃,吃到一半,就把剩下的糖果重新包起来。

对于父亲工作的鞍山市,我多么的向往,每次父亲走的时候,我会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喊着不给他走。我知道这根本阻止不了父亲北上的步伐,如同阻止不了他日渐减少的头发。

那年秋天,稻子熟了,到处黄灿灿一片,稻浪在麦田里翻滚涌动。人们弯腰在稻田里挥舞镰刀,胳膊有节奏的一前一后的收割稻子,犹如在稻田里游泳。

稻粒入仓后,母亲决定带我和妹妹去遥远的大东北看父亲。

母亲除了带几件换洗衣服,还带了一大包米,米粒晶莹剔透,安静的躺在姜黄色帆布包里,犹如熟睡的婴孩。母亲还用蓝色头巾包了二三十张煎饼。还有一瓶晒干的盐豆,春日的阳光吸干了盐豆里的所有水分,干盐豆硬梆梆的,在没有零食的童年,我喜欢抓一把盐豆在口袋里,每次捏出一个,用牙齿咬一小半,在嘴里慢慢化软,咸味化淡,然后再把它嚼碎。

大舅赶着马车,我坐在中间,刚过于雨,泥路凸凹不平,我像被筛子筛一样,上下颠簸,似乎如果有够大的洞,我都能被筛下去。

到了邳县县城,我看到了两层的楼房,还有四个轱辘的汽车,我的两只眼睛根本使不过来。

邳县火车站坐北朝南,高大的一层楼房,上面竖着一个半圆型的建筑物,有一个铁棍插在上面(当时年小的我根本不知那是避雷针),中间镶着一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母亲不识字,我真不知母亲是怎么带我们和妹妹去千里之外父亲工作的城市。

车站门口人来人往,母亲抬头看了看车站,似乎是为了壮壮胆,她拽了拽衣襟,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说:“娟子,我去买票,你带好妹妹,看好东西,千万不要乱跑。”我狠命的点点头,头上扎的冲天小辫,像风中的秋千被我摇的晃来晃去。母亲转身离去,快要进入车站时,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我们,生怕我们被人拐走似的。我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紧紧拉住妹妹的手,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才放心的消失在人流之中。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卖东西,摊子很简单,就是在两个高凳子上搭了一块木板,上面放一些大的瓶子,里面好像是些水果糖之类好吃的。妹妹好奇地盯着,我还是紧紧的拽着妹妹,似乎一不留意她就会像气球一样飞走似的。

这时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她的女儿来到摊子前。这位母亲穿着蓝色的铁路制服,戴着一个蓝色的帽子,头发是烫过的,非常好看,皮肤很白,在阳光下泛着光。我呆呆的盯着这位穿制服的母亲,心想如果自己的母亲烫头肯定也很好看。这位母亲给女儿买了几块糖,女孩子穿着一双红色的皮鞋,像火一样耀眼。我羡慕的盯着,幻想着自己也穿着一双红色的如火焰般的皮鞋。我和妹妹盯着这对母女,目光似乎被胶水粘在了母女俩身上。

母亲回来了,急急地唤着我,对我说:“大娟,你拽着我的衣襟,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啊!”望着母亲,我狠狠地点点头。母亲头发头发很短,黑的发亮,脸因下地干活而晒得很黑,脖子上围着一个浅蓝色的方巾,这是父亲在鞍山买给母亲的,母亲一直没舍得带,今天特意围着。

我对母亲说:“妈,到了爸爸那,你也去烫头,肯定好看。”母亲笑着说:“瞎浪费钱。”母亲的牙齿特白,在阳光的照耀下亮闪闪的。母亲把盛米的包挂在左肩上,肩膀顿时被压得往下倾斜,整个身子不由得往右歪斜,好像身体左半边和右半边较劲似的,互相扯拽。母亲右胳膊挽着盛煎饼的方巾,左手拉着妹妹,我则拽着母亲的衣襟,生怕被人流冲走。我在都是腿的人群中紧紧地跟随者母亲,除了人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被人流淹没了,似乎要窒息。我拼命地拽住母亲的衣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我不知所措,跟着母亲不停地走走停停。母亲时不时扭转头看看我,或者喊着我的名字,直到听到我的声音,才放心继续前行。

火车不知走了几天几夜,我只模糊记得似乎穿过好几个山洞,又穿过好几个城市,还有几座起伏的连山,就到了父亲的城市。穿山洞时车厢内黑洞洞的,像天陡然黑了一般。我还看到了黄河,浑浊的水,没有一丝波纹,好像冻住一般静止不动,哪像家乡的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水底水藻招摇,鱼虾穿梭期间。我还看到了大船,上面驮运着黑乎乎的东西,船边和水面几乎持平,好像只要再放一丁点儿东西,船就能沉下去。

到了鞍山,母亲拿着父亲给的地址,问了一个又一个人,穿过一个又一个大街小巷,我们终于摸到了父亲的宿舍,那是三层的一幢楼房,楼门口停着几辆大架自行车。这在我们农村可非常少见。父亲的房间在二楼,直冲楼梯口的一间。当父亲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的我们出现在面前时,惊讶地似乎看到了外星人。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穿着红红的带着带子的皮鞋和父母亲逛街。红皮鞋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第二天,父亲带我们逛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父亲还带我们下馆子,我吃了平生第一次的大肠,一节一节的大肠里面露出软软的腻腻的肥油,在绿莹莹的蒜苗映衬下令人垂涎欲滴。可是入嘴,才知有种臭味,我皱着眉,一下把肠吐出来,说有臭味。但父亲笑着说,就吃这个臭味。

实际上,我不想吃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一样东西——一双红艳艳的皮鞋。那次在商店里,在玻璃柜子里,我看到有一双红色的皮鞋,是那么的耀眼夺目,我立马跑过去,定定的看着,以为母亲能看出我的心思,可是母亲一把拉住我,把我拽走。我一步三回头,回望我梦中的皮鞋。

那天夜里,我又梦到了我穿着红色的皮鞋,一蹦一跳的。


三年级时,我们全家搬到舅舅的一位朋友家,三间大平房,两间偏屋,也是平房。我和妹妹住在西面一间,父母带着小弟住在东面一间,中间一间是客厅。

院子东面留了一块地,母亲种了一些青菜等当季蔬菜。夏季,夜里大雨过后,院子路上总是蜿蜒几只蚯蚓。我最怕软的虫子,比如蚯蚓,蚂蝗,大青虫……只要是没骨头的虫子,我都怕。更别说用手碰触,就是看一眼也会吓得我魂飞魄散,浑身寒毛竖起,满身起鸡皮疙瘩。

每到这是时,我就会钻进屋里不出来,等到父亲或母亲把那些小东西扫进地里,我才战战兢兢走出房门,举目仔细探看,确定确实没有了蠕动的蚯蚓,我才方敢走进院子,即使这样,站在曾经蚯蚓爬过的地方,我心里还是微微发颤。

清楚地记得,小弟为了报复我,骗我说要给我东西,结果一只蚯蚓落在我手里,吓得我大哭,浑身发抖,用肥皂把手洗了一边又一边,恨得把手给剁了。那一天,我头疼得厉害并高发烧,夜里老做噩梦。最疼弟弟的父亲把弟弟很揍了一顿。

从此,我更加害怕软的虫子,即使没在眼前,提起名字我都会全身起寒毛,不停地甩手,似乎软虫子粘在手心里。

父母每天赶集卖布,每次赶集之前会把吃的东西准备好。但有时走得太早或太急,会给我一些钱叫我们买着吃。就这样,三百六十五天,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赞了有十来块钱。

星期天,母亲原本说好不赶集,在家陪我们姐弟仨上街的。我想好了,叫母亲带我到钟吾商场买双红皮鞋,用我积攒的十来元钱。

但第二天,母亲依旧去赶集了,做了一锅米饭和炒了两样菜。我起来后,非常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中午吃完饭,我哄弟弟上床睡觉。看到弟弟熟睡了,就领着妹妹去离家不远的钟吾商场,商场是露天的,里面有许多卖东西的,一个个长型的水泥板,一人一块,大约三米来长。因为星期天,人较多。我像以前在邳州火车站一样紧紧地牵着妹妹,唯恐这唯一的妹妹走丢了。

我和妹妹左转右转,终于在商场的南面靠墙角的一处看到了一双皮鞋,大红色,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河面上波光一般,看上去甚是好看。

我头一次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心里怯生生的,不知是紧张还是紧攥着妹妹手的原因,手里汗津津的。我低声问:多上钱。老板差异地看着我,不相信似的答非所问:“你买的啊?”我囧得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姐姐要买的。”妹妹出乎意料地回答让我不由地望着妹妹,妹妹似乎很神气,又似乎因为我能买一双皮鞋而骄傲地指了指皮鞋。她的高度正好只能看到那双皮鞋尖。

老板黑黝黝的脸上堆满笑容,说:“小朋友,这双皮鞋很贵的!”我似乎生了气,因为老板的轻视,“你说多少钱?我有钱。”老板继续堆着笑脸说:“十五。”我和妈妈出过摊卖过布,知道点做生意讲价的套路,无非就是买家把价钱往后压一些,卖家使劲拿住劲,一来一往,就好像用锯子锯东西,左一下右一下的。

因为家里有弟弟,我心里着急,害怕弟弟醒来。急慌慌地要走,当然也有装的成分,因为我记得母亲曾说,如果你看买东西的人要走了,就卖给她,免得跑了一份生意。

果真老板要卖给我。可我看到老板要卖,心里又非常后悔,感觉价钱还贵了。到底是小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老板翻脸生气,转脸就拉妹妹走,急急地说“我弟弟在家睡觉,现在肯定要醒了。我不买了。”

老板看到我不买,以为后悔了,大声说道:“多少钱你买?”我随便脱口一句“八块。”没想到,老板立马爽口答应,好像我要逃跑一般。我把紧紧攥着的十二元钱,一张张打开理好,给了老板八元。匆匆提着鞋拽着妹妹往家赶。

路上遇到一位卖糖球的,肩膀上扛着一根棍子,棍子上端用稻草扎成厚厚的一圈,上面插好多糖球,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红色光辉。妹妹要吃糖球,妹妹盯着糖球看,实际上我们已经离卖糖球的人好几米远了,但妹妹还是不住回头看糖球,如同在鞍山时我回望梦中的红鞋一样。我不由得心疼妹妹,毫不犹豫的买了两个,一个给妹妹,一个给弟弟。

到家了,我深深舒口气,开大门锁时,手竟有点抖,插了好几下才把锁打开,也许是因为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的激动或者是希望实现后的失落。

推开门,弟弟正眼泪汪汪的站在堂屋门口,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我快速跑上前,一把抱住弟弟,用手擦掉弟弟脸上的泪水。我顿时觉得自己太自私,竟把幼小的弟弟一人扔在家里,就为了一双红色的皮鞋。

我拿出糖球,弟弟看到亮晶晶的糖球,露出了笑容,虽然眼角还有挂着泪水。

我把鞋子放在床底,觉得不保险,会被母亲发现。环视四周,像是第一次来到屋里似的,觉的哪都不行。于是爬上楼顶。房顶上有几块垒在一起的木板,为了防潮,用红色的砖头垫在下面。在木板和砖头之间正好有点空间,我把皮鞋用塑料袋包好塞在下面。

多年的梦想实现了,但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甚至还有几分沉重和后悔。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是啊!年少的我怎会明白呢?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

朝思暮想的皮鞋终于到了手,我反而不想穿。但是不穿又感觉对不起自己日日夜夜的等待和积攒,更觉得对不起这双鞋,鞋没有错啊!

有时妈妈不在家时,我还是会穿上它上学。走在路上,尤其到班级,我总感觉别扭,感觉同学们都把目光瞄准我的鞋子,我的脚似乎被同学们的目光烧灼了,只想快速跑到座位上。可是跑到座位后慌乱用眼睛扫视四周,同学们都静静地各做各的事情,根本每一个人注意到我,更别说留意我脚上的鞋子,于是我不由舒了口气,挺直了胸脯,暗自笑自己的可笑。

舅舅朋友要回了房子,我们一家搬进了父亲棉织厂宿舍。因为去得较晚,好的房子都被捷足先登的人抢到手。我家分到一套最洼的两间房子。面朝西,还有一间厨房。我和妹妹住在外间,父母和弟弟住在里间。

搬家时,我没忘拿那双红皮鞋。

搬到新家不久,小镇迎来了一年仅两次的逢会,三月份一次,九月份一次,连住三天。因为父母需要占一个地方出摊,深夜就得出去,而且从早到晚,特别忙,母亲把弟弟送到姥姥家。

那天,父母凌晨两三点就去占地方出摊子。吃过早饭,我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穿上那双红皮鞋,还穿上妈妈给我做的一件新衣服,是粉红色的,黑色的盘扣子,小高领,领子边压黑色布,非常好看,我和妹妹一人一件。我给妹妹梳了一个丫鬟头,也就是先扎两个小辫,然后分别绕起来,再用小卡子固定住。

我拉着妹妹的手,像往常一样。走到城南学校门口时,她遇到了大叔大婶,大婶挺着大肚子,穿着黄色军上衣,颜色退得有点泛黄,因为怀孕,只扣了上面的三颗纽扣,下面敞着,露出里面大红的内衣,甚是刺眼。

大叔,肩上用棍挑着一个大的鱼鳞口袋,里面鼓鼓的,口袋上鲜红的“化肥”字样被撑的变了行。

我家和大叔大婶家关系很好,经常往来。大婶叮嘱我,人多人杂,带好妹妹。

我问大叔去哪儿?大叔笑了笑,没回答。只是把大婶胳膊腕的方巾包拿过去,挽在自己胳膊上。

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身影,我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觉。

事后我问母亲,大叔大婶去干嘛。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说他们想再要一个孩子,因为大爹家就大叔一个孩子,人口单薄。但大队人口纠察队盯的太紧,没办法,他们出去避避风头。

计划生育,我知道。五岁那年,为了生小弟,姥姥家唯一一只牛被大队牵走了。妈妈经常笑着说,小弟就是一头牛换来的。

后来听说,大婶又生了一个男孩子。大爹被带去大队蹲了一天一夜。后来被放出来,房子被扒了一间,大奶又哭又喊又闹,英勇奋战,吓住了来扒屋的人,保全了剩下的两间。

到底是小孩子,刚才还心情低落,心里似乎能拧出水。但街上熙熙攘攘,商品琳琅满目的景象瞬间吸引了我。我和妹妹蹦蹦跳跳穿梭在人流中。但两只小手总是紧紧的握在一起。

走到露天电影院时,我突然感觉脚后跟一阵钻心疼,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把鞋脱下来。

因为急,忘穿袜子了,右脚后跟磨掉了一块皮,血淋淋的。我不知该怎么办,又把鞋穿在脚上,但不敢再跑。拉着妹妹,慢慢地走。即使这样脚还是特别得疼,我一气之下,脱下鞋,赤脚走,可是地上小石头磕得脚疼。

妹妹看到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心疼地,要和我换鞋穿。我拉紧妹妹的手说,你的鞋只能塞进我一个脚趾头。但妹妹的话却让我心里泛起一阵温暖,就如冬日早晨起来,喝爸爸煮的白菜咸稀饭般,回身热乎乎的。

我走到路边掐了两片树叶,放在脚后跟上,穿上鞋子,鞋终于不磨脚了。

回到家,我急忙穿上妈妈给我买的白色球鞋,舒服的似乎踩在海绵上。我这才意识到还是妈妈买的鞋舒服。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穿那双皮鞋了。

我把皮鞋藏在床底的最里面。到了年底全家彻底大扫除,妈妈从床底掏出了那早已被我遗忘的红皮鞋,我这才忆起它,它上面布满厚厚的灰尘,

事过境迁,我懂得有些东西不必拥有,因为它不一定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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