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苏州，行走在青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已然有桂花的甜香幽幽漫至鼻端，莫名的，就想起乔姨做的桂花糖糕来。
乔姨是我家乡下老家的村上人，与我家并没有什么远亲关系，也不是同族人，大家不管是什么辈分的人，都叫她乔姨。
乔姨的故事算不得十分传奇，但在娱乐匮乏、封闭保守的农村，亦算是曲折了，乡邻之中议论者颇多，现在可能好一些，不过在很多年前，有关她的事迹，几乎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必备聊资。
我从小就听过不少，再加上我老家跟乔姨家的人关系不错，所以其中的内情如何，知道得可能会比旁人多一些。
乔姨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好吃的糕点，当年我家门口就有两棵桂花树，每到桂花盛开的季节，她就会来我家打些桂花去做糖糕，做成后当然就少不了我的那口了。
我已离开老家多年，每当闻到桂花的幽香，就会想起乔姨。此时，突然就想说一说乔姨的故事。
01至少他们没有溺死我，还给了我一条命。
乔姨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姐姐，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她的出现带给父母的到底是喜悦还是嫌恶。小时候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她也能感受到父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所以从小就知道看人眼色，乖巧知事，尽可能地帮家里多做事，讨家人欢心。
可是这些都没有用，四岁的时候，乔姨她终于还是被送走了。那时，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弟弟，乔妈说实在养不活她了。四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何况是打小就这么过来的乔姨，比起普通孩子，更是早熟得让人心疼。
她说，当时她心里就清楚得很，就算哭闹撒娇，向父母求情，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她走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流。他们早就想要送走她了，要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她早就不在那个家里了。
那时农村的重男轻女有多严重？即使是想把女儿白送人，都很少有人要，大家都想要儿子，就算这个儿子是领养的，那也比女儿好。也是，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要了，更何况去领养别人家的女儿。
“其实我还算幸运的，至少他们没有溺死我，还给了我一条命。”这是乔姨的原话，谁听了都觉得心酸。
最后领养乔姨的是一对老夫妻，就是我们村里的乔伯和乔婶。乔婶因为年轻的时候患过严重的妇科病，做手术把子宫摘除了，夫妇俩没有孩子，原本也想领养个儿子，但是一直没能如愿，最后辗转领养了乔姨。
乔伯家里十分困难，甚至比乔姨亲生父母家还要穷苦，但是再穷也不能没有孩子啊。传统观念中，必须得有儿子养老送终，实在不行，有个女儿也将就，好歹草席一卷，勉强也能入土为安。
乔姨说，原本她是有机会去经济条件更好的一户人家的。有一回她爹生病，拖了很久，没办法，严重后被转入了南京的某家大医院，在跟病友闲聊的时候，无意中透露了自己家想把女儿送人的意思。那位病友家刚好有个亲戚，正想要领养一个女儿，于是大感兴趣。
乔父把小乔姨叫去让人家相看，结果人家一看就很喜欢她，想要领养。平心而论，即便是现在已经五六十岁的乔姨，看起来也是五官端正、肤色白皙的，可想而知，她年轻时候很是有几分颜色，三四岁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可爱漂亮的女娃娃谁不喜欢呢。
但没想要，双方本来都谈妥了，乔母突然反悔了，她说南京太远，要是女儿去了那儿，以后再想见就难了。而且想要领养乔姨的那对夫妻还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把乔姨带到国外去，要真是那样，那她们母女的缘分这辈子就算断干净了。
这么说来，乔母对这个女儿还是有感情的？乔姨被人问起的时候，慈蔼的眉目间没有痛恨，但也没有留恋和温情，只是淡淡一笑，如同提起陌生的路人。
“她要是真心疼我，即便养不起我，也该把我送到条件好点的人家。她之所以不舍得，还是自私罢了，送到不远的庄户人家，她既可以不用养我，又能不时见到我，好安慰她自己的良心。”
乔姨说，生恩不如养恩，她不去恨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也没法爱他们，从他们把她送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女儿了。从此以后，终此一生，她都姓乔。
直到乔父乔母去世，乔姨才回去见了他们最后一面。当然，这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话说乔姨到了乔伯乔婶家里，也经历了很多磨难。
02一眼望到头，因穷生怨，全身布满戾气。
乔婶自己不能生，她没有真正做过母亲，她体会不了那种骨肉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感情，领养乔姨，也只是为了有个人养老送终罢了。并且，乔姨还是他们夫妻在领养不到儿子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四岁的乔姨到了新家，更加勤劳懂事，任劳任怨，割草喂猪，插秧种地，她什么都干，但她从来不怨养父母对她不好。她说，老人家只是没文化，不懂得怎样教养孩子，至少，是他们养大了她，而且家里那么穷，还送她去上学。
这是乔姨最感激养父母的地方，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子上学的很少很少，最多也就上到小学毕业。也是因为乔姨成绩好吧，自从入学后几乎每学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就一直考了上去，直到考上大学。
原本当她初中毕业的时候，乔婶也是要让她辍学找工作的，是乔伯支持了她。乔伯对此一直都很骄傲，说自己本来也没指望养女有多出息，但既然她这么有苗头，又咋舍得断了她的路。况且，要是她真能考上大学，那也是他老乔家的脸啊。
于是，乔姨就有了高考的机会，没想到，她还真成功了。当年，这在村里绝对是大新闻，人人都说老乔家祖坟冒青烟了。
为这，乔姨的亲生父母还来找过她，话里话外要把这个女儿给认回去。当年的乔姨还有很多棱角，把亲父母一通呛，骂了回去。结果乔父乔母回去后还到处说这个女儿不孝，要飞上枝头了，就连亲爹妈都不识得了。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们可能知道，乡下的教育环境和资源是绝对不能跟大城市比的，何况又是很多年前，乔姨能考上大学绝对是吃了大苦头的。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之不易，而且又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能咬着牙从书包上翻身了。
“那时啊，真是穷怕了，再看看我亲爹妈，还有我养父母，我不想一辈子都像他们那样，窝在农村，一眼望到头，因穷生怨，全身布满戾气，这样的生活，想想都不寒而栗。”
这就是乔姨的动力，她只是想为自己拼搏一个未来，一个能看见光的未来。
考上大学后的乔姨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学费、生活费，对于穷困的乔家来说，这些都是大问题。没办法，她想尽一切办法打零工赚钱，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已经到手的希望就这么飞走。
她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去做兼职，那时还不像我们现在这样，互联网上信息多的是，那时候找份工厂里的零工都十分不易，更别说大学生家教什么的。寒暑假在乡下养鸡养猪，去田里捡麦穗，甚至还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
但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熬过去了，乔姨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就等着上面分配工作。没想到，她这一生最重大的变故发生了。
03上天还不放过她，硬是把她逼到角落里。
在乔姨在家待业的那段时间，有很多媒人上门给她介绍对象。虽然乔家很穷，但乔姨是十里八乡极少有的女大学生，相貌也好，人又勤快孝顺，所以很多人家都想找她当媳妇。
这其中虽然有不少是土老板，乔姨是绝对看不上的，但也不乏一些人品家境都不错的年轻人，乔姨到了年纪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她并不反对那些上门提亲的人。
但是乔婶眼看着女儿这回真的有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就得意起来，开始待价而沽，挑挑拣拣。这么一来，反而把乔姨的婚姻给耽误了下来。
更不走运的是，乔姨的工作分配也出了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只给她在乡政府安排了个临时工的职位，说是先干着，等以后再调度。
乔姨很快就二十六了，那个时候在农村，她可以说差不多算是剩女中的剩女了。慢慢的，前来说媒的人越来越少，乔婶也开始急了。
没想到这时候，乔婶的远房外甥来了，对乔姨一见钟情。乔婶一合计，养女终归是养女，没有血缘关系的，谁知道年纪大了还能不能靠得上她，但外甥不一样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让外甥娶了养女，留在家里当上门女婿，不但把养女绑牢了，还等于多一儿子，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要说乔婶这远房外甥，长得也还算是高大，五官端正，可就是没什么文化，根本不是乔姨喜欢的类型。乔姨死活不同意，甚至用绝食来抗议，可是乔婶根本不为所动，把她关在放房里，班都不让她去上。
乔姨说她想过逃跑，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妥协，但是那时候年轻，胆子也小，跑了又能去哪里呢？最重要的是，老两口毕竟把她养大，不容易，她如果就这样跑了，只怕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最终，乔姨还是顺从了，嫁给了乔婶的远房外甥。这里就叫他江哥吧。江哥家里儿子多，反正也娶不起媳妇，留在乔家给人当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何况娶的还是乔姨这样出众的女子。
最初江哥很勤快，对乔姨也不错，嘴上说的一套一套的，也还算是勉强做到了。但不出半年，他就原形毕露，又懒又窝囊，就连家里起房子的时候被隔壁人家欺负，都是乔姨自己去跟人理论争辩，被人骂得直掉眼泪，回头还得去和水泥搬砖。
甚至在乔姨怀孕的时候，她还要忙里忙外，上班、做家务、种地、照顾老人，村里人都看不过眼了，私下都说这姑娘可惜了，要是嫁一好人家，哪用得着吃这种苦。当然，也有那些心眼坏的人，不但不同情，还要冷嘲热讽，说谁让乔家挑三拣四呢，现在好了，挑了个最差的。
这都是命。乔姨说，她的命天生不好，她认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天还不放过她，硬是把她逼到角落里。
04男人都回来了，还想怎么样？
这事儿还得从乔姨的工作说起，她不是被安排了在乡政府做临时工么，虽然不满意，但她也兢兢业业地把自己这份工作做好。就在她和江哥结婚的第二年，乡里突然公开招考，不管什么身份，只要没有犯罪前科，通过考试就可以成为政府正式员工。
乔姨一下子就动心了，以她的底子，要想考上肯定没问题，但那时江哥没正经工作，她想着，自家男人也不能总是这样无所事事啊，就逼着江哥也一起报考了。
江哥本来就没什么文化，人又懒，不看书不做题，怎么可能考得上。乔姨冒了个天大的风险——
那时候考试没现在这么严，又是乡政府级别的招考，乔姨和江哥就在前后桌，她做完试卷后，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和江哥交换了试卷，在自己的答卷上填了江哥的名字。
于是，江哥就进入乡政府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公务员，虽说是基层，可在当时的村里，就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为此，乔婶到处跟村里人吹嘘，说话都趾高气扬了，那不是她外甥么，多出息，多有面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太大，再加之眼红者大有人在，不知道是谁就向上面举报了。等调查的那段时间，乔姨一家每天都心惊胆战，好在那时没有摄像头，最后查不出什么也就不了了之了。听说上面来查的人看过两人的试卷，觉得女人写的字不可能那么粗犷大气。
其实那是乔姨在写卷子的时候故意模仿男人的字迹，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当然了，这事儿是很多年后她私下跟我妈说起的。
话说江哥进了政府机关，在家里就更加无所顾忌了，什么事都不做，还喝酒打牌，甚至渐渐地开始夜不归宿。乔伯倒是会骂他几句，但他说的话不管用，还有乔婶在那帮着呢。
乔姨早就对这段婚姻失望了，只不过是为了孩子凑合过罢了，心想，只要男人能赚钱养家，也就行了。
万万没想到，江哥在机关里干了不到一年，就被开除了，原因是生活作风不正，女方的丈夫直接闹到了单位里。
这下可捅了天了，那个年代，生活作风问题啊！原先就因为乔婶到处显摆，村里有很多人看不惯他们家，现在好了，幸灾乐祸者更加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传，就连乔姨出门都要被指指点点，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
乔姨本来就大受打击，再加上村里的闲言碎语，几乎要崩溃。她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没文化劳动妇女，或许还好一点，但她受过高等教育，她有知识有文化，怎么能忍受丈夫的背叛？就算没有爱情，好歹也是孩子他爹，出了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如果说，嫁给江哥，是乔姨这一生最大的错误，那么，她就要亲手结束这个错误。她发现，就算认命，命也不会放过你。
离婚的计划非常不顺利，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江哥的不对，但人人都来劝乔姨忍。理由几乎千篇一律，无非就是为了孩子、离婚丢脸、离异妇女不好找对象之类的，所有人都劝乔姨算了，不要折腾，对自己没好处。
这回乔婶再次以死相逼，就是她逼着乔姨接受了这段悲剧的婚姻，现在，又劝她“将错就错”，日子嘛，就这么过过呗，谁家男人还没这点破事。
江哥的家人都来找到乔姨，软硬兼施，江哥甚至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发誓自己不会再犯了。可是乔姨铁了心地要离婚，甚至找到了当年的大学同学，如今在我们那儿的市法院工作。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指责乔姨，说她不知好歹、不守妇道，男人都回来了，还想怎么样？
最终，乔姨还是离婚了，并且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但是除了孩子，她几乎众叛亲离，虽然没有被养父母赶出去，但和乔婶的关系差到了极点。至于孩子嘛，其实也说不上“争取”，反正江哥是不会要孩子的，被机关开除后，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离婚后，乔姨一个人带孩子，生活艰难不说，还要被村里人指指点点，但她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落魄，反而在离开江哥后渐渐好了起来。
反正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大多数时候看到乔姨，她脸上都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那种柔中带刚的气质，若非是骨子里的坚强，决计装不出来。
后来，乔姨的孩子也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成家立业，过得很好。本来要把乔姨接去一起生活的，但是乔姨没去，她说不想去打扰小辈的生活，而且养父母还在，这份恩情，她还没还完。
尾声
我还记得，每到秋天的时候，乔姨在得到我爸妈同意后，都会带上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塑料布，铺在我家桂花树下，再在上面垫上一块洁白的棉布，轻轻地用竹竿去打桂树上花儿长得最密的地方。
金色的桂花如细雨一般夹杂着甜香星星点点落下来，洒在白色棉布上，衬着乔姨柔柔的笑，彷如一幅最美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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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半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