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

                              未满

  在爱情故事里,人们总是习惯将欲而不得称之为命运。

  杨未那时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他渴望着一段懵懂纯洁,从天而降的爱情。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像等待兔子的愚蠢农夫,固执地守着木桩,等爱一头撞向自己。在高二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旁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他有着浓密的乱发,他还不懂修边幅的重要性,正是未开化的美好岁月。

  他的身材矮小瘦削,在同龄人里显得很不起眼,不过他如一切那个年龄的男孩一样,幻想有一天,出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包容他的一切外表与内在的缺点,只为了爱,与她在夕阳下的铁轨旁漫步。绯红中,空气里弥漫着令人舒适的泥香,落日撒播下光与影,这个美好的世界混沌而温热,铁轨旁的向日葵行最后的注目礼,它们害羞得不敢朝情侣抛去嫉妒的目光。杨未想,这个女孩一定要有淡薄的刘海,在夕阳下走着,刘海就自然地飞向左右两旁,慵懒的披肩长发泛着淡淡的金色。她的眸瞳要像精灵一样摇摆不定,难以捉摸,偶然间他们四目相对,两朵香榭的碰撞,只一个瞬间的永恒,他们停下,谁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他们的脸比霞更红,比玫瑰的花瓣更容易凋零,比夏祭夜空里的花火更热烈。

  杨未渴望的不过就是一份蒲公英的慰藉。在上高中的时候,杨未就想到,如果有女孩能闯入他那枯燥的学习生活,他一定会丢开所有世俗的桎梏,用他毕生的力气,为女孩做一个灿烂的笑颜。到高三了,这样的人也没有出现,杨未发了慌。如同秋之樱,爱情还没有开始就趋于凋谢。对杨未而言,爱情就像一种永远折磨着他的本能,毛玻璃上婆娑的猫爪。他深知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由爱驱使——再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人就会凋谢。

  他选择主动出击的时候,他还未满十八岁。他像一个老辣的猎人,观察周围的异性猎物,好像过去两年从未发觉她们的存在,杨未的眼映出一个个活泼灵动的幻影,它们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昨天那个长发的女生,今天意外地换了烫卷的短发,似乎还微微漂染了金色,只在阳光下细看才能发现。金色的短发无疑很衬她雪样的娃娃脸,她变得可爱了,比之前年轻了至少三岁。杨未为自己敏锐的观察能力而自豪。从前那个只画淡妆甚至素面朝天的女生,今天把脸抹得像唱能剧的艺伎,连眼妆都精心勾勒,橘色好像要翘到天边,长假睫毛密如昆虫的触角,让杨未恶心。这样评价女生的妆容是大不敬,杨未当然也只是把想法在心里。“一定是放学要去约男朋友了。”他还补充道,“这样的女生要不得。”实际上只有远在天边无法触及的事物,人明知不可能得到,才会安慰自己似的说些类似“给我我也不要。”这样的话,说的好像有一点点可能得到一样。卑微的无能者,无奈地唾弃月亮阴冷,赞美太阳热诚,不过总归,太阳和月亮都得不到。

  他喜欢在心里默默评价周遭的女生,在某个时期,那是无聊的他打发课余时间的一种手段。他的气质未满绅士,倒不如说活脱脱的无赖。课余时间,杨未总喜欢把一只手的五指穿插进杂乱的头发里,翘着二郎腿,佯装读一本厚厚的名著,实则野犬般的视线总是出现在班级的各个角落。有一天,他又在下课时手执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他已经拿出一个多月了,可惜只是随手翻一面,他只是想昭告全班女生,与书为伴的孤独者,杨未,正在为阿里萨与费尔明娜.达萨的纠葛半世纪的爱情而动容。可惜没有女生在他旁边对他或者他的书指指点点,他的余光总是预备捕捉任何周边女生关于他的微小动作。如果有的话,杨未知道她无疑是爱上了这个风雅古朴的殉道者。这是最普通的一天,和昨天一样,和明天也一样。

  命运指使他将书页翻到五十六面,殷红厚重的封面之下是洁白纯净,手感上佳的纸张,上面隽永着的铅字不可地吸引了杨未的注意: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了,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这话对杨未的内心世界造成了一番不小的震动,但杨未随即开始了他的质疑:真的会有爱情持续半个世纪吗,还是这样卑微的单恋?“您”这种敬词,完全不适合久别重逢的男女。阿里萨忠贞不渝爱地着有夫之妇,一如绕着行星公转的木卫二。没有灵魂的人大抵如此,杨未感叹道,阿里萨的灵魂在第一次遇见达萨时,就不属于阿里萨自己了。它蹉跎于霍乱时期,蒙受了半个世纪的风尘,始终追随达萨,是达萨惧怕却不敢忘却的梦魇,是永不滴落的波尔多酒渍。

  杨未也想成为阿里萨。他已经受够了只会蜷屈在自己身体里的破旧灵魂了。前十七年的岁月是痛苦的矮墙,爬山虎肆意蔓延,隐蔽了墙外侧的一切。某天的某一时刻,杨未突然心胸绞痛,过往岁月是耻辱柱,杨未一个人是孤单的落叶,飘落在贫瘠的大地上。对爱的渴望蛀蚀着杨未,疼痒难耐,是时候出击了。那么该选择哪个为目标呢,是那个喜欢穿格子裙的文学少女,还是那个长发及腰总眯着眼的前桌,亦或是昨天一脸不耐烦催促杨未做值日的卫生委员——一个带着红框眼镜,身形细长的家伙。



  方满那时还未满十七岁,对于爱情她从未有所渴望,猎物总是会自己送上门来供自己选择。男性像案板上的祭品,散发着血汗与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方满只觉得作呕,她无比讨厌喜欢私闯她人生活还美其名曰“缘”的人。所以她总是眯着眼睛装作一副无视周遭的姿态,因为她的四周都是男性。在她看来,在这个年龄阶段,男性是轻浮的兽,喜欢四处发泄自己的情欲,追求一段段不该开始的恋情。光是高一的时候,给她送上礼物与情书的就超过五个。他们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眼中那名为“自信”的占有欲。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即使递上情书,也是一副放荡不羁,无法无天的嘴脸。做一件事,要想做好,除了认真别无他法。方满始终践行着自己的理论,所以成绩总是年级前十。

  她希望如果男生如果要追求些什么,也好歹要摆出认真的姿态,毫无意义的搞笑与纨绔就像白痴一样让她恶寒。最让她铭记的一次表白是这样的:

  那个男生高出她两个头,把她约到学校最古老的大榕树下,在她面前吹着口哨,双手插袋,“青春阳光的禽兽”,这是浮现在方满脑海的第一个词汇。她低下头,“不知道他蹲在厕所拉肚子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会不会一脸舒适地吹口哨呢?”方满想着。初秋,榕树下却已布满发黄的落叶,像一床金色的鸭绒被,方满把每片脚边的落叶踩了一遍,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个男生还是吹着口哨,有一两刻,他会像看另一个星球的生物一样注视方满,方满觉得很不自在。

  “你有什么事吗?”方满打破了这尴尬境地。

  “小方啊,”他朗声道,却红到了脖子根,一副假装自在的丑态,“我虽然成绩不好,做人也懒懒散散大大咧咧,不过呢,我觉得我还是要说出来,不然我很受煎熬,嗯,对,我……”

  “倍受煎熬,我真是害死他了。”方满想,自己真的很不人道,她就不该为这个会走过半个班级问她题目的可怜虫悉心解答数列问题。

  “继续说呀,你要说的话。”方满注意到,快没时间了,课间只剩两分钟,走回教室要两分半以上。

  “我喜欢你!”男生像一只猴子,快活着等方满给出唯一的答案。在他看来,这样有勇气的阳光男孩不可能会失败。

  “你买过菜吗?”方满一脸严肃的反问让他摸不着头脑。

  “从今往后我愿意为你天天买菜!”他乘胜追击,可能连未来买哪块的学区房都想好了。

  “抱歉,没时间了,我现在不能做轻率的决定,让我想一天吧。晚上我会给你一封信,上面会有我的答复。”方满说完就自顾自走了,男孩还沉浸在喜悦里,这样的结果不算太糟,这不仅意味着她会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也说明方满是个会思考,有自我意识的美丽女孩。

  “静候佳音!”男生当然自信满满,他早打听过,给方满写情书,社交软件上表白的人都失败了,他们只是自己通往幸福道路上的殉道者罢了。能当面解决的事情千万不要通过其他途径解决,面对面的深情总是最让人受触动的,连这位冷面女王也不例外,况且自己条件不差,又高又帅,风流倜傥,是小有名气的校篮球队选手,成绩虽不好,但大抵好女孩喜欢坏痞的男生,这是大自然异性相吸的法则。

  男孩的心里早已勾勒了一幅幅晚上相遇的美好画面,也描绘了往后甜蜜的生活,如同他看过的所有爱情流水账小说一样,现代人都向往小说主角那样完美无瑕的爱。杨未是一个例外,他曾在太宰治的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

  “我不喜欢看爱情故事。因为但凡爱情故事,就一定有所粉饰。”

  这之后,傍晚时分男孩收到了方满闺密递上的信,那是一封只有短短几行,连信封都没有的敷衍物。不过他还是先满足地回到家中,再一把将自己关进房间,他抽出信纸,像是狂信的仪式即将开始般,心跳加速,方满的气息,方满的心思,全在这里雀跃:

  xxx,我问你买过菜吗,是因为我希望你知道:买菜时商家推销产品时从不会说,我的菜虽然不新鲜,有蛀虫,价格又贵,但请你务必买下,因为它可以补充维生素。表白的时候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哪会有女生想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过我也确定你绝不是谦虚,因为你的确是这样一个人,从你问我的错题就看得出来,我很抱歉,请你下次不要再来问我数列题了。

  男孩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个年纪怎么受的住这样残忍的答复,直接的拒绝都比看到这封绝情的信笺要好。于是他愤而开始了新的征途,果不其然,不到两周他就得手了。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方满只是一个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不懂得给他人情面的怪人。

  方满后来再也没给他解答过数列问题,她知道,一个人从始至终只问一种题型只有三种可能:一,她教的不够好,她的学生总是不得要领所以只重复问同一类题目。二,男生是个数列白痴。三,男生只是把问数列题当做一种途径,接近方满的手段而已。她觉得这个男生属于介于二三之间的情形。她对他更是唾弃到极点,才会记忆得最为深刻。

  这个男生对于方满的回信不以为意,也曾拿给现女友观摩,现女友笑而不语,觉得这样的女生一辈子找不到男朋友也属实正常。她对于自己的男友曾追过什么样的女生不以为意,但还是对这封信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大范围宣扬,一如许多女生会做的那样,所以方满又私下里搏得了许多男生的兴趣,奇怪的是,男生们似乎都对这样成绩优异又深不可测的女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食堂的饭后,杨未也从几个好哥们那里得知了这封回信的内容。

  杨未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说实在的,方满就坐在自己前桌,她的动向杨未总看得一清二楚。方满与杨未的关系不好不坏,偶尔多说几句毫无用处的闲话,更多的时候一天的时间全无交集。



  杨未看来,方满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醉心于学术,成绩名列前茅;另一个成绩一般,一下课就捧出课外书装模作样。样貌上,方满拥有一头让其余女生嫉妒的柔顺黑褐色长发,它闪着健康油亮的光泽,乖顺地披在方满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后。方满喜欢白衬衫,十天中有八九天都穿着各种版形的白衬衫。它们的共同点显而易见——像初雪一样白得发亮,像睡莲一样找不到半点瑕疵,即使是在袖口处,最易弄脏的地方,都保持着绝对的整洁。她的脸颊白皙堪比她的衬衫,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整体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看着让人觉得舒适,可以放下一切戒心的纯洁少女该有的形象。她总是眯着眼睛,只有考试做试题时,才会启动精密仪器似的深黑色瞳眸,微微转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关键词。

  方满无疑是一片荆棘丛,多数人艳慕她独特的魅力,惧怕她张扬在外的尖刺,却又企图能足够幸运地探索她的内心世界,期望遇见一个柔软,渴望被征服的方满。不过尖刺立即给予他们血一样的教训。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方满独特的气质值得他们付出,直到一切终将付之东流,再退缩下去。

  杨未不是这样的人,高三前,他连荆棘丛都不屑看一眼,这个坐他前桌三年的少女,和自己就像陌生人一样,她有自己执着的追求——学习就像她的情人,除此之外,她不需要别的异性朋友了。

  杨未感到遗憾,当他想主动出击,寻求一段蛰伏两年的情欲的爆发节点时,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方满阳光下的秀发。无数细小微尘在发丝周围盘旋,吸附,一如周旋在天际又最终落在土壤上的万千落叶。能归土是每个落叶的心愿,但杨未却想,原来是肃杀的秋天来了。杨未感到万分落寂,如果有什么能让他开心起来,那一定是成为方满发丝间最卑微幸福的那粒微尘。如果可以做到这样,他愿终其一生,伴其左右,任其蹉跎。

  杨未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洪水般的爱欲感到困惑,原来所谓爱,是在一个理性范围内,能够任意调控的存在。原来所谓爱,重要的是看时机而非看对象。杨未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和在春天就会定时发情的禽兽没什么区别。

  那节课上,杨未像观察文物一样细细观摩方满的后背。除了一头秀发外,还有白色的衬衫下若隐若现的吊带。杨未的喉结上下攒动,他真的被迷住了。他明白了一件事,即方满无论如何冷漠,如何沉默,如何残忍,她终究是女性,她和杨未一样,绝非草木,永远不可能扼杀心灵最深处的欲望。她虽然比杨木矮些,但纤细的身材使她比实际上看起来要高。这样一位女同学,要是能做自己的女朋友,杨未愿意以读完所有马尔克斯的著作为代价。



  杨未在三天后才决心开始他的计划,那三天中,他不断压抑心中被启发的不断膨胀的欲望,像吹完气球又将气放空那样,痛苦在心中蔓延,罂粟般生根发芽。他顿顿吃素,这是一种仪式,他还认真看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一百面,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的计划可以用绝妙来形容:他用黑色水笔在方满的白衬衫上轻戳一下,留下一个肉眼可见的黑点,现在的他觉得这样的黑点都充满爱意。如果方满立即回头,那么杨未就假装在看名著,等着方满先开口。如果她没感受到,那么回家后她也会知道,毕竟她病态地追求洁白,一定会发现这细微的污渍,既然来自背后,那么必然是杨未所为,到时,她一定会责问杨未。

  这两种情况,杨未更喜欢第二种,至少他有一晚上去想应对措施,而不是被打个立足未稳。

  那节课间,杨未那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一支黑色水笔,可惜周遭人来人往,现在这样做一定会被来往同学发现的。杨未打算等上自修课再如此做,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了。

  自修课上,杨未先照例看了会书,现在变成了《性与理性》。等时间走过大半,杨未终于忍不住了——实则他没有忍住过任何一分钟,全靠理性和脑内模拟情景对话过活:如果方满问他干嘛戳她,杨未就回答说要请教她题目。如果方满转过来白他一眼,他就拿出《性与理性》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告诉杨未,她已经爱上了杨未,杨未就要小声地高谈阔论,爱情,多么瑰丽的紫罗兰,多么平静的瓦尔登湖,多么壮阔的阿尔卑斯山。但杨未渴望的是一杯苦中带着方糖甜蜜的咖啡,一颗酸涩中带着维生素营养的柳橙,一段绝望中带着奇迹的平凡爱情。

  现在,杨未觉得一切都已经成熟了。

  毫无征兆的,他迅速抬笔戳了一下方满的洁白领域,那力道就和蚊子叮人时差不多。那一瞬间,杨未感受到了全身仿佛被雷电贯通,他打了个哆嗦,命运好像都凝结在了黑色笔。他可以确实地看见,方满的白衬衫上,现在出现了一个刺眼的黑点。墨水肆无忌惮地渗透在洁白的布料上,绽开一朵黑色的玫瑰。在杨未看来,现在没有什么意象比“白衬衫上的墨迹”更能代表爱情。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堪比大型计算机,所有模拟的对话场景走马灯般浮现,冒着幸福的粉色气泡,一切之初源于一个墨迹,想想就会很期待。世间爱情大抵如此,都来源于一个最小的交集,再像墨水一样渗透,直到侵蚀爱侣全部的生活。

  “自修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给我出来!”那是班主任严厉的声音。

  原来那些时间里,班主任一直在教室后面监督学生自修,他的视线里自然不会错过好学生方满。他今年才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秃顶,他太在乎自己的学生了,他享受班级里安静的学习氛围,并致力于打造出一支训练有素的战队,只为六月份的最后一次战役。在他看来,高三了还用笔尖戳女孩子后背的男生就是个败类,一个有缺陷的苍蝇。

  杨未涨红了脸,这种情形即使是大型计算机也不会预想到,班主任的出现完全打破了看似美好的格局。杨未在心里鄙夷班主任,他毁了这个男孩爱的第一次尝试,他毁了杨未对于爱的一切勇气,他毁了也许会走到世界尽头的一段初恋。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只剩下班主任愤怒的秃头了。

  走出教室的时候,杨未试图用余光与方满打个照面,他又失败了——方满果不其然还是沉溺于题海。他希望她能就这样埋头走下去,永远不被外界所干扰。千万不要改变自己的原则,如果你对九十九个人保持原则却又为最后一个人而放弃,那这对于前九十九个人而言就是宣判死刑。

  杨未是九十九个受难者中的一个。



  办公室里,杨未坦然地告诉了班主任自己的计划,他认为关于爱情的事情一定要坦率地处理,即使高三了,而且班主任还是一个处于更年期的男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班主任轻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现在这个阶段,你这个糊涂蛋难道不知道该干什么事吗?”

  “所以我选择……”杨未顿了一下,调整自己最平和坦然的语气,以免引爆这个不稳定的炸药桶“所以我选择用笔戳她的白衬衫。”

  “你没救了,走吧。”班主任摆摆手,他觉得开导这样的木鱼脑袋只会给自己折寿几年。

  走回教室时,杨未又置身于喧嚣与幻影中。秋日的阳光照耀着方满洁白的衬衫和杨未的课桌,碧空与黄沙弥漫的海在交融,在更遥远的地方海天相接。

  杨未只感到孤独的清冷。

  下课了,方满奇迹般地看向门口,杨未的目光与她重叠,他快速低着头跑回自己的座位。

  “老师为什么叫你出去?”方满的声音像是射向最初深渊的第一道光芒,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感召着杨未吐露自己当下胆怯之爱的矛盾。

  “你的衬衫后面有一个黑点。”杨未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嘛,难免会弄脏。”方满原来也不完全是个圣人。

  “今晚可能要麻烦你洗衣服了。”杨未以一种戏谑自嘲的暗示引导着话题的方向,这样主导方满给予他一种占有此刻的满足感。

  “那得看我能不能做完这套模拟题。”方满眯着眼,但那道缝里明显射出了不屑的光,她强硬地转了回去,杨未猜测自己已经惹恼了这个家伙。

  “对不起。”杨未戳戳她的后背,这次是用手指。

  “嗯?”方满不解地又转了回来,活像一个细瘦的陀螺。

  “我用笔弄脏了你的白衬衫!”杨未真诚而略带羞涩地说。

  “就因为这个,他要把你拎到办公室。”方满不能理解这一切之间的关联,这关联可能会薄葬一份少年最纯真而无用的爱情。

  “因为他觉得我不怀好心,是故意的。”

  “那你是不怀好心,故意的吗?”方满使出了自己最拿手的反问。

  “我……”这又是破旧的高级计算机无法模拟的对话情景,原来生活的偶然性从来就是无法被预测的,这才是生活的魅力。

  “我是的,就是这样,我故意的。”杨未的声音在颤抖。一切看起来都完了,在这个眯着眼的女孩面前,一切谎言和违心的话似乎都会被识破。

  “我最好坦白地讲,我喜欢你。”杨未平生第一次说出“喜欢”,他只觉得头晕目眩,面颊一半火辣辣的,另一半却被初雪覆盖。

  前两年,杨未从未想过会向自己的前桌表白,他甚至无视她,只把她当作生命里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像是昨天停在黄昏校园高压线上的左数第二只麻雀,今天它没有来,可能永远它都不会来了。不过有一种天生的默契,他知道自己永远在她身后,至少目前这一年,他会默默在她身后走完。最近一周,是杨未重塑对方满印象的一周,要想发现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的美,那最好预先把她当成自己热烈的追求目标。方满一头黑色秀发,黑曜石般的眼潜藏在眼睑之中,她身材完美,又喜欢穿白衬衫,再没什么比这要更美好。

  “……”方满罕见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她缓缓走出教室,眼睛似乎倏地睁开了。

  “你要去哪?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杨未的心很慌乱,却依旧镇定地坐着。一种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命运的悲戚将他牢牢锁死在座位上,他愿意相信方满去摘向日葵了,那是杨未最喜欢的花束。

  永远向阳,永远不要背叛太阳。



第二天,杨未的位置就被调离方满,那是一个离方满两排远的地方,在杨未看来,那即是地狱。 他像是被发配往异域的狱卒,离别前,特地看了方满一眼——她换了另一件更鲜亮的白色衬衫,扎了低束的马尾辫,他特地从前过,只为看一眼方满的正面,好似那就是最后一眼的生离死别。

她还是眯着眼,一切都已不能造成她情绪的起伏,她白皙的脸颊鼓动着,嘴里似乎在嘀咕些什么。一定是化学方程式吧,方满这样的人,嘴里除了知识点,带刺的反问句,还能有什么。但杨未已经无法忘却方满的声音,像是打落身在上极其舒适的可有可无的雨丝,又像穿刺山茶花瓣的大头针,那几分钟的对话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惊艳了杨未,洞穿了杨未的灵魂,指引了杨未未来的方向,让杨未对她的爱呈几何倍数增加。

所以现在杨未走了,一切都趋于幻灭。不过杨未觉得这也未必是坏事,方满还没有回应自己,即使是失败,也该有惨淡的回应。

所以他会有意无意间出现在方满周边,假装无意路过,他希望能够挤破头颅,进入方满的世界,几天前,他还在方满的世界里养尊处优,憧憬将方满的世界里充斥甜蜜的红砂,那些红砂可能就是如今杨未为爱流下的卑微的血与泪。

终于有一天,像是审判最终降临一样,方满将杨未约到了体育场边缘的梧桐树林下。快到冬至了,杨未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怀抱着热望,是方满的邀约,点燃了他高中最后一腔的热血。方满依旧穿着加厚的白衬衫,下面是一条米色水手裙,还有黑色打底裤,这将她纤长的腿部曲线完全显现出来,如同开锋的刀刃,随时准备送追求者割喉之礼。杨未觉得方满这副模样美好得像春天,万物生长需要这种美好。

“你是来告诉我什么的?”杨未一出声就后悔了,他的嗓音因入冬受凉而沙哑。操场上又寒风凛冽,吹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活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野鸭。

“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了。”这声音微乎其微,杨未以为自己幻听了。

“啊?什么?”他大声发难,全然不顾自己该保持的绅士风度,生怕自己听错了任何一个字,曲解任何方满爱的表白。

“我说,希望你不要来我周围晃来晃去,打扰我!”方满加大音量,她发觉自己涨红了脸,不知是冻得通红还是过于激动,热血上漾。

“这么直接吗……”杨未近乎抱怨的自言自语,“可是我喜欢你啊。”他的声音颤抖得可以滴下二月的寒露。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好嘞……然而……”杨未摆出一个扭曲的苦笑,他正勉强保持自己不大声哭出来,此外,他的鼻子被冻得失去知觉,鼻炎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唯一永远伴随着杨未,直到他停止呼吸的前一秒。鼻涕必须用全力吸住,像抽泣一般。

“你什么都不懂,学习要紧。”方满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她也不明白刚刚为何自己要对一个毫不在乎的常人动起火来。

杨未只有把目光转移到天空,才能不让温润的眼中流下泪水。“下雪了。”他喃喃道,不过是几片梧桐叶飘落了而已。



一片梧桐叶从杨未的世界里坠落,它单薄的茎脉再无法承受被阻塞爱情中的不幸,西北信风将它吹向东方。招潮蟹举起大螯向它致敬,神秘的旅僧为它颂唱起经文,玩着沙子的孩子抬头看向它,以为看见了一只秋天迷路的燕子,穷酸的俳句诗人为它作俳一首:秋之梧桐 于寂寥天涯 无依无挂。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印第安占卜者,孙子喋喋不休地抛出一个个幼稚的问题,他像要睡着般无奈地应付,直到那片孤独的梧桐叶落下时,他才感叹着说一句完整的话:“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冒险者。”“冒险者他怎么了?”孙子一脸狐疑。

  所有爱情的故事,都是关于冒险的故事。

  杨未对孙子杨木讲完了自己没有结局的故事。他今年未满八十岁,但意识到自己每讲一小段都会忘记更大一片记忆,以及完全无法应付的孙子的插话,他就愈发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连爱情都不配谈起。当三十多年前他向儿子杨霖谈起这段未满十八岁的陈年往事时,他明明能清晰描述每一个细节,现在却只模糊地记得方满的长发,眯着的眼,雪白的衫,最细微的不过也只是一颗泪痣,可能连左右眼都搞错了,但他觉得自己依旧深情。他像阿里萨一样,过了半个多世纪依旧记得他的费尔明娜,不过他不知那位根本不爱他的“费尔明娜”到底还在不在世间。他还在不知廉耻地憧憬有一天,回到校园里,她恰好还坐在原来的前桌。杨未就理所当然地坐到她后面,布满老年斑的皱缩的手,再拿起水笔戳一下她的白衬衫,不过这一次,他会用红笔,只因为他已像所有老人一样迷信红色会带来好运了。七十年后,沧海是否还眷恋桑田,她在另一处,和杨未隔着两排的距离,到底把握了怎样的人生,她的真命天子是否轻佻自信,阳光帅气,她的子嗣呢,是不是也病态地爱着白色衬衫,喜欢眯着眼嘲弄眼前人?他希望她偶尔在未满七十九岁的闲暇岁月会想起后桌,一个叫杨未的情窦初开的少年,勇敢地用水笔戳前桌的白衬衫,年少的无畏与冒险精神让他体验到了绝对失败的滋味。

  数十年前的某段时间里,杨未总是重复做着和死亡有关的梦,与死亡随之相伴的,就是方满模糊的面容。梦里杨未意识到自己只剩最后一息时,随之浮现的,就是方满。这让杨未自然而然将方满与死亡,不祥联系在了一起,更加深刻的让他明白爱情与死亡之间只有模糊得像海平面上的泡沫一样的界线。爱情即是宣告死亡,即使不是人身之死,也会是某种意义上某处灵魂的泯灭。后来,未满八十高龄的杨未连做梦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每次睡觉就都是与死亡的博弈,睡醒了是生活,睡不醒是归去。有时他会在沙发上突然间陷入昏迷,保姆在厨房熬粥,他顺着高压蒸汽的喧闹,仿佛回到了曾经高中时吵闹不堪的下课时光,他侧耳倾听每个人的话语,企图将交织在一起的言叶逐个剥离破译,他最终失败了——陷入了昏迷般的睡意中,他的眼中再也不是方满模糊的身影,只是无尽的黑暗。

他再也不惧怕死亡,只是记忆中的方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他惧怕见不到方满。

即使孙子在旁边,他依旧快睡着了。

“那爷爷,这以后你再也没见过方满奶奶了吗?”孙子依旧兴致不减,杨木也才入青春期,皮肤白皙喜欢运动与综艺,唯独讨厌看纸质书,是个在校很受欢迎的小伙子。他没敢告诉爷爷,十五岁的他已经有过三段恋情了,现在暂时单身的他开始希望找一个长发,喜欢穿白衬衫的女孩了。

“也不是没有过”,杨未沉重的眼皮又勉强撑开了,“不过只有一次。那是我才大学毕业找工作那会的事儿了。我去参加高中同学会,见到了她。”

“她怎么样,一如既往喜欢白衬衫?一定眯着眼睛假装没看见爷爷吧。”杨木的插话还是这样充满年轻人轻狂的呛味。

“恰恰相反,她带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和我打招呼。她头发剪短了,戴起了掉渣的眼镜,身材胖了一圈,穿着掉价的白色羽绒服,噢天呐,是冬天嘛,情有可原。我惊讶地说:难道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内心非常沮丧,像被重击了一般,空空的,恨不得这辈子从未遇见过未满十七岁的方满。

“后来呢?”杨木一脸兴奋。

“方满告诉我,这是她侄子,特黏她,这也要跟着来。”杨未笑了,庆幸她还没有生孩子。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这事儿还有戏,就约她晚上一起散步,讨论浮躁大环境下爱情的生与死。”

“后来呢?”杨木只想知道一个结局而已,现代人大都这样,忽略过程,只重视结局。

“她说,原话忘了吧,大概意思是等会有个婊子养的会来接她的。”杨未说完便祥和地闭上眼睛,把手杖放在一旁的沙发上。

杨木本还想问点什么,但现在有点怕爷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杨木就这样静静盯着杨未,他像核桃一样因衰老而皱缩,花白的头发却奇迹般郁郁葱葱。

“所以啊,”杨未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有时候人就是这个样子,未满绝望的边缘,就又重回希望的深渊里了。”

话音刚落,客厅里就响起了杨未标志性的呼噜声,这也是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证明。沉闷的鼻息全拜鼻炎所赐,三次轻声一次重声,杨木小时候睡在这个老人身旁时也是如此。

(完)

2018.3.11

未满的绝望就是希望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293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604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958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29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19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30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00评论 3 39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65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909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4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26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00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8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5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7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996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8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1.人物语言 办公室来了两个人。 一个中年女人,又黑又瘦,佝偻着背,挎一个黑色的包。另一个,是个男孩,白胖胖的,长...
    mayan2017阅读 208评论 1 1
  • 目前的js函数种类 匿名 具名 箭头 匿名函数 fn记录了该匿名函数的内存地址 fn2=fn后,fn2也记录了该匿...
    余生筑阅读 730评论 0 0
  • 漫步里飘散落幕的孤影,在片片落叶里寻觅,你总以为会有谁伴你同行,与你相拥在那清澈海岸,你以为的倒影里有那幸福的样貌...
    L蓝枫阅读 967评论 2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