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越发迟了,太阳像农人手里的萝卜,一点一点从地平线拔出来。窗外灰蒙蒙的,仿佛即将开幕的电影,缓缓明亮起来。九月了,该开学了。
刘雪丽将妹妹们叫醒,下床洗脸刷牙。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也是自己进城打工的日子。
母亲在厨房忙着做饭,父亲刘老汉拿着包谷喂鸡。清晨的村庄很静,一切还像没睡醒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去打扰。墙角的柴火上结了一层银白色的霜,像老人干枯的脸,抹了一层粉。
“吃饭了。”母亲在厨房喊道。
五碗阳春面,面上浮着几片白菜叶,三碗碗底各卧了只荷包蛋。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母亲问。
“收拾好了。”三个女孩陆陆续续回答。
接着便都不说话了,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
吃完饭刘老汉出门向村西头的二爷借来黄牛,套上板车,将车赶到大门口,靠在车上吸旱烟。
不一会三个女孩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出来,后面跟着母亲谢红英,手里提着一个条纹手提袋。
“到那边了给家里打个电话,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母亲将包放到靠近车头的位置,眼里噙着泪水。
“知道了。妈,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刘雪丽抱了抱母亲,微笑着说。
黄牛仰着尾巴大步向前走去,板车在沾满露水的小道上留下两条车辙,太阳从地平线完全露了出来。
小镇没有火车,最近的火车要到40公里的县里去坐。开往县城的班车会经过胜利中学,刚好送完雪芳雪婷后可以在校门口等车。
“姐,我舍不得你。”妹妹雪婷拉着雪丽的手哭着说。
“傻瓜,姐姐又不是不回来,等姐挣钱了就回来看你们。”
“那要很久吗?”
“很快的,你和二妹只管好好上学,不要担心学费的事。”雪丽忍着泪看了看刘雪婷和站在她身后的刘雪芳。
刘雪芳偏过头,假装去看车来了没有,她不敢和姐姐对视。因为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她们,姐姐才不得不辍学打工,她替姐姐惋惜,但这种感觉又被能够上学的喜悦压下,这又加深了她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几分钟后车来了。刘雪丽望了一眼学校的大门,目光扫过父亲、妹妹,转身上了车,刘老汉将手提包递给她。
“路上小心,到了打电话。”车门关了,刘老汉看着雪丽坐着的窗口喊道。
“我会的,您和妈妈在家照顾好自己!”车开了,刘雪丽朝窗外挥了挥手。
小镇的火车很偏僻,距离汽车站二十分钟路程。两层楼高的建筑又小又破,一楼是购票大厅和便利店,二楼是封闭的候车厅。
候车厅挤满了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们将从这里登上去往全国各地的列车,之后又从全国各地回到这里,周而复始。这是梦想的起点,也是梦想的终点。
列车到站了,她提着行李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是她第三次坐车,一次是和妹妹们暑假去杭州,一次是父亲出车祸时和奶奶去医院。怎么坐车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这次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下车了哥哥会来接我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运气不错,是个靠窗的位置。她把手提包用力举过头顶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抱着黑色的双肩包坐下,包里放着路上吃的干粮和水,还有那本自己看过无数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
列车缓缓地启动,然后加速,铁轨两旁的房子飞快地向后退去,河流、小桥,然后是县高中。
红色的校门宽阔而壮观,门外摆着很多盆栽,整齐而茂盛。门两边各是一樽石狮,据说是一个学生的家长捐赠的。白色的围墙里面是一排排高大的建筑,显目地写着“德育楼”、“明智楼”、“仁达楼”等字样。
从火车上远远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走动的学生。他们是来自各个小镇最优秀的学子,三年后会从这里毕业,走向全国各地的大学。
若不是命运的改变,雪丽本应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坐在明亮的教室,享受着美好的青春,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只能静静地坐在这列开往南方的长途列车上,迎接另一种生活,担负起生活的重担。
列车慢慢地驶过一座座城市,每到一个站,都会有人上车下车,很少有人一直坐到终点。这就像我们的生活,不可能一尘不变,无法预料的小插曲让它变得丰富多彩。
十几个小时后,车终于到站了。雪丽跟着人群向出站口走去,哥哥刘晓阳早已等在了那里。
“雪丽,这里!”刘晓阳挥舞着大手朝满脸疲惫的雪丽喊道。出来两年了,刘晓阳成熟了不少,脸上没有了当初的稚嫩,皮肤也黑了,看上去壮实了不少。
“饿了吧,哥带你吃东西去。”刘晓阳接过雪丽手里的包,带她向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现在还不想吃,我想先去住的地方洗把脸,休息会再吃。”为了看住包,她一直坐在位置上累坏了。
“好的,哥那住不了,你今天和我同事挤一晚,明天带你去工厂,那边包住。”
“嗯,好。”她顺从地点点头。
这座城市的夜晚很美,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黄色的装饰灯,像圣诞节时的圣诞树。临街是各种各样的商铺,衣服店,包包店,鞋店,小吃店,店里进进出出着男男女女。
车没有停,继续往前开着,之后树上的装饰灯消失了,路边的小店也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大片的灌木,然后是破旧的厂房,公交车驶出了市区,来到偏僻的郊外。
“这里就是我今后工作的地方吧。”雪丽暗暗对自己说。
和哥哥的女同事简单的挤了一晚后,第二天雪丽经同乡介绍进了一家服装厂。做衣服入门很低,对学历年龄全没有什么要求,按件计费,多劳多得。
雪丽去的是家大服装厂,生产的服装直接批发给温州浙江那一带,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
刚开始她只是负责简单的打边,将前面裁剪好的衣服,在边角处折起2-3厘米,放在打边机下,快速地拖动布料就完成了。她做得很快,几分钟就完成一件,每件三毛钱,一天可以完成300件。
除了睡觉吃饭,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晚上下了班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洗漱完,静静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写着什么。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当看到这句话时她在本子上写下:“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上大学。”
她把绝大部分的工资都寄回了家里,给妹妹们交学费、生活费和还债,自己只留下很小一部分生活。几个月后她开始剪裁衣服,工钱也由三毛升为了六毛,她话说得更少,每天都拼命的裁剪,常常加班到晚上十二点。
很多个夜晚,诺大的车间里只有她的位置上灯光明亮,她的周围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布料,空气中全是颜料的味道。
窗外是浓成墨的夜,窗内是隆隆的机械声。她的脚不停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手拿着衣料快速的移动着,她的影子和着车声,像一道美丽的风景。
“这就是我的命运了吗?做一辈子的打工妹,与机器、厂房为伴?”她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心里充满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