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不知不觉,我已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上,晃荡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我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地狱因为嫌弃我的灵魂肮脏,故没允许我进入轮回,我有罪。

白天的阳光灼得我喘不过气,我通常会傍晚出去游荡,有时候在街角能捡到一些别人用剩的香火,饿极了就去农村的荒坟里抢他们的食物。他们不像我有罪,大抵是早早进入轮回,跟我这种孤魂野鬼计较不得。

你问我活着的时候犯了什么罪?我不大想得起来了,或许用干瘪的指骨伸进我那空洞的脑壳里搅动,就能翻出什么线索。我胡乱地在里面扯了扯,脑浆都被我扯出来了,但我却并未感觉到疼痛。找到了,十年前,我杀了一个人之后,从高空摔落而死,准确地来说,是无路可逃跳了楼。

2011年1月27日,距过年仅有一周。丰县已充满了年味,巷子里到处都是焦香的炒瓜子味。孩子们捏出了一个个异常丑陋的雪人,嬉笑着把燃着的鞭炮塞进去,看着雪人被炸地四分五裂,他们拍手叫好。

而我,却半点都快活不起来。医生告诉我,再不准备钱,妻子也许撑不过半年了。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信福报,和妻子的相遇相识,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报。小时候我父亲酗酒,喝多了就打人,仗着酒劲一只手就能抓起长凳,砸在我母亲的背上。四岁那年,母亲带我去买糖吃,我撕下糖衣,转过头她就已经不在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至于父亲,没几年就死了,喝酒喝死的。

姑妈把我抚养长大,即使自闭如我,还是有幸遇见了我的妻。我说我没有房子,她说租房子也可以;我说我没有父母,她说那就不办酒席了。她偷偷从家里偷出了户口本,和我举行了一场荒诞的婚礼,在那个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我们炒了两个菜,喝了交杯酒,一年后,她为我生下了健康可爱的孩子。

她是售货员,我是电工。“物质”这两个字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可她总是什么都不要,也从未提起任何要求。隔壁的赵刚家,回回吵架,他婆娘必然要拿房东跟赵刚做比较:“看看你那出息,房东刘先生靠收租就能养活一家人,你再看看你,忙早忙晚连个二手房都买不起。”

她从没跟我提过这些话,她总是一个人骑着破旧脚踏车,哼着小曲儿去上班,连个像样的钱包都没有,要装什么东西,她就用平时攒下来的塑料袋。她总是温顺地像只养了多年的猫,不吵也不闹,连话都很少。我下班回家,她已经烧好了洗澡水;我喝得酩酊大醉时,她总能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吃完饭不等我开口,她就开始收拾碗筷;烟快抽没了,她会提前骑着自行车去给我买。

她越是这样,我越发觉得亏欠她,也因此加倍努力挣钱。结婚的第三年,我用攒下的钱,外加姑妈借的10w,给了她一个家,虽然是二手房,但至少能给她一个喘气的地方。我骂她:“你看别人家的老婆,到了周末就去打牌打麻将,你怎么不去?”可每次她总回我:“老公,今晚你想吃什么?”

“我们的好日子才开始呢,等我再攒一套小汽车的钱,咱们就生个二胎好不好,跟你姓。”我跟她开玩笑。    “好啊” 她说,她笑得很平静,明明第一胎的时候痛得要死。

搬进新家的第三个月,也就是2010年12月,她突然身体不好,总是恶心想吐。我们最近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所以也就没往怀孕那方面考虑。紧接着,她因为肝疼,就把工作辞了。

白天她会疼的直哼哼,晚上她却一点声音都不愿发出来,怕打扰我休息。现在想想,穷人大抵都这样,身上有毛病总以为拖拖就过去了,她自己不舍得去看,我也忙得没时间带她去看。

让我下定决心带她去看病的,是一天晚上,她浑身滚烫,在我枕边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不肯睡了,帮她穿好了厚厚的衣服,在医院挂了个急诊,做了CT,医生把我拉到楼梯口谈话。

“你是她家属吗?” 

“对,我是她老公。”

“真的很抱歉,患者现在是肝癌晚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话很轻很淡,一条命在他嘴里成了随时可能坠落的蒲公英,不过我能理解他,他一定见过了太多生死别离。他扶了扶眼镜,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身边走过。我像被电击了一样,呆呆地望着那张看不懂的影像,不是我走不动道,是身体麻了。

我在医院走廊里抽了几根烟,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地面。来回的路人看到我这样,也不敢上来掐掉我的香烟。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抽了几根,直到听我她唤我的名字。我用袖子擦掉自己的鼻涕和眼泪,重新摆出微笑的表情,进门寻她。

“老公,医生说什么了?”

“放心吧,没大碍的,医生说你需要休息,不能再这么累了。”我的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明明还在抽噎,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以后,我不在了,你记得给小俊良找个后妈。”她也许明白了什么,红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我。医院的被子盖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褶皱,她实在是太瘦了,生了病之后只有90斤不到。

次日早晨,趁她还清醒着,我把真相都告诉了她。

接着就是一系列的化疗,化疗很贵,也很痛苦。她从不烫染头发,一是嫌贵,二是觉得黑色本就很好看,可现在她连引以为豪的头发都没了。我每次提着饭菜进去,她总要把头埋进被子里:“我太丑了,你不许看我,把饭菜丢这儿就出去吧。”

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把孩子安顿在姑妈家,自己则住进了医院,日夜守着她。

“能不能别治了,求你了,我好疼啊,别让我再遭罪了。” “不治了,孩子以后上学也要钱,我不想你背一身债。” 她疼烦了,也会说些丧气的话。冬日下午的阳光打在她的被子上,懒散的阳光黄得就像她的肌肤一样。

病情恶化的速度远超我的想象,很快她就无法进食,住进了ICU。ICU一天的费用是8000块,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住进ICU的那天我疯了,我问我,难道人努力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套70年产权的房子,以及一场大病?我承认我当时失去了理智,从姑妈家偷了把菜刀就出了门,目标是银行。我是个偏执狂,我清晰地记得马雅可夫斯基说过一句话: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别忘了,你还可以去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

我进去之后,业务窗口里的银行职工还很惊讶,直到我用刀身敲了敲玻璃,示意我要抢钱,她们才捂着嘴笑了起来。她们在笑什么?是笑我的菜刀砍不动这块沉重的玻璃吗?确实砍不动,我试了几下,刀都砍得有些卷刃了,她们反而笑得更大声了,我不由地想到了孔乙己那窘迫的样子。此刻明明我为刀俎,她们为鱼肉,为什么她们能笑得这么欢快?一个女柜员尖锐刻薄的笑声彻底激怒了我,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涌上了头顶。

一个老保安拿着棍子试图上来制止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挥着刀照着脖子狠狠地劈砍下去。血液溅在我的脸上,迸向了天花板。老保安倒在地上,抽了几下人就死了。我看了看尸体,再看看业务窗里面,她们不敢再笑我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叫与恐惧,她们蜷缩在角落,用颤抖的声音报警。

“把钱给我,我求你了,把钱给我!!!”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恶狠狠地吼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这年头,当个劫匪都没尊严。五分钟后,我听到了远处的警笛声,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冲出银行,跑到了对面的办公楼里,一口气跑到了天台。至于人没路了为什么要选择往上跑,我不得而知,兴许是慌不择路吧。

八楼,楼下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个警察在慢悠悠地封锁现场,还有几个估计乘着电梯正赶过来。八楼的风景的确好。同一栋楼,从从二楼往下看,只能看到恶心的按摩女、肮脏的垃圾桶和来往的小贩,但从八楼看下去,却能将丰县的雪景尽收眼底,美得很。

警察的速度太慢了,我的烟嘴都快燃没了,他们还没上来。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们:我想救我老婆的命有什么错,但我还是忍住了,警察难道会和一名龌龊的杀人犯共情吗?他们只会告诉我:我老婆病死是因为命数已到,而我该死是因为欠着人命。

荒唐且可惜的是,我走在了她的前面。我把香烟头从八楼扔了下去,随后我也跳了下去。香烟头明明比我抢跑,却还是输给了我。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赢,第一赢是娶了她。从她那儿,我得到了不仅是妻子的呵护,还有我缺失的母爱。

“沉闷的一声过后,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咂了咂嘴,这片坟地的贡品并不好吃。

“那你之后就没有去看看她?”它坐在墓碑上,晃荡着双脚,疑惑地问道。

“看过,她没能熬过2011年的春节,没钱,从ICU搬了出去,天天打止痛药等死。”

“你的故事真精彩,要不你听听我的故事?”它问我。

“没兴趣。”我吃饱了,转身想离开这片坟地。

“你说我们还有机会轮回吗?”晚风太大了,显得它的声音有点小。

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它。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我也不知道还要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多久,我有罪,永世无法轮回就是我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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