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十五秒,楼道里黑成一片,十四B背着一个有些分量的双肩包,叼着一根手电开了门,包里装的都是他收藏的游戏光碟和游戏机。
出门前他挑选了许久,生怕自己再也没法回到这,那些都是他的心头肉,抛下哪个都不舍得,因此他找出家中最大的双肩包,将它装的满满当当。
那些游戏对他而言,是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而他是那些世界里的主角,没人会忽视他,也没人敢忽视他。
他打小就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人,父母生了弟弟后,就好像遗忘了他这个大儿子的存在。弟弟嘴甜,会叫人,会说话。爸妈喜欢他,亲戚喜欢他,老师喜欢他,同学喜欢他。
而自己呢,像张桌椅,像团空气,可有可无。同学们有时还会忘了他的名字,用“哎那谁?”来称呼他。
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人,而是条孤魂野鬼。他想迎合人群,却发现大家的话题自己都插不进嘴;他人的热闹也与他无关。他越是努力地融入,越发现自己格格不入。没人在意他,没人注意他。
他迫切地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他是活着的,他活生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有感受,会难受,会孤独,他希望别人能多看上他两眼,或是多叫上两声他的名字。
可现实世界却令他失望。他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学习中等,没有特长,相貌平平,一毕业,大家便会彻底忘了他,连班级聚会也没人想到要叫上他。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家里,逃进游戏世界中。那是唯一认可他的地方,每个NPC都会主动热情跟他搭话,在游戏里他有伙伴,他们能一起并肩战斗,而他能保护所有人,因为他是主角,游戏里的世界将会围着他而转。
多么美好的一个世界啊!
可现实偏要将他抓回最不想面对的世界。
对门的醉鬼躺在玄关那一动不动,该是睡着了,他一整天都没关过门,一直坐在玄关那盯着他,只有现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十四B才有机会逃出去。
他抓着绳子慢慢往下攀爬,不时转头依靠叼着的手电筒确认四周,每当手电光扫过那些紧闭着的门,他全身就会流进一阵寒意。
他转头时,手电光正好扫过十二A门下的一截,血痕犹在,只是手电电量不多,照的影影绰绰。他忽然想起昨晚听见的敲门声,那个时候他就站在门后,手里握着棒球棒,心里不断涌出各种咒骂来为自己壮胆。每当他心慌时,就会骂脏话壮胆,骂得越凶,说明他越害怕。
想到这,他忍不住低头往下看。光能照到的地方有限,再往下一点的楼层就变得模糊不清。
大概是眼睛花了,他好像看见底下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正蠕动着,往楼上爬。他停住了,盯着如同深渊般的楼道,那个蠕动的黑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不敢往回爬,更不敢接着往下爬,就僵持在半空中,时间一久,背后的包好像变得越发重了起来,他渐渐感到手脚酸软体力不支,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没力气爬了。
于是他低声咒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又继续往下爬。
手电筒的光越发昏暗,他也不知道自己爬到了第几层,但窸窸窣窣地蠕动声近在咫尺,他闭上眼睛全身肌肉紧绷。而那东西已经顺着他的腿,爬上了他的背包,然后停住不动。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身后传来。
“XX的!XXX滚啊!快滚啊!不然我XXX……”可是再多的咒骂也不可能改变现状,难道真要把包丢掉吗?他舍不得。可不丢包就得丢命了。
身后的包越来越重,像是背了一块石头,手上也快要抓不住绳子了。
要换做平时,他敢说这一包东西比他爸妈都重要,若是爸妈和这包游戏光碟一起掉水里,他肯定毫不犹豫先捞包。可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是命最重要。
他快速缩回一只手脱掉一边肩带,接着换另一只手抓住肩带狠狠朝下砸去。
“都给你!都XX给你!拿去地狱里玩吧!死XXX!”他高声咒骂一句,丢掉包后身体果然轻盈多了,就连手脚都变得轻快起来,他攒了一点力又接着开始往下爬。
“想跑?”醉鬼的声音忽然从上方响起,十四B转头,看见十四A门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
然而那些朝他丢来的酒瓶子容不得他细想,他加快速度,甚至不惜冒着危险,松手顺着绳子极速下滑,但那些酒瓶像长了眼睛一样,次次准确无误地砸在他身上。
他只好扭头吐掉手电,手电在空中翻滚着砸在底层,居然还亮着,十四B失去光源,醉鬼也因此失去目标。
他气急败坏地开骂,边骂边朝对面随意丢着瓶子。十四B抓牢绳子,硬着头皮继续向下攀爬。
“神啊!要是我能逃出去就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神啊救救我吧!保佑我顺利爬下去吧!让我做什么都行!行善还是捐款都可以!神啊求求你了!帮帮我吧!”
十四B在心里不停祈祷着,但一个空瓶还是砸中了他,脑袋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四周剧烈旋转起来,身上一下没了力气,他不由自主松开手,任由自己向下坠去……
林奚还没睡,他又失眠了,恐惧、寒冷加上平时熬夜的习惯,让他在楼梯消失之后的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眠。
手机还剩百分之三十三的电,可以把那部小说看完吗?他想。
我和妈妈终于搬去一层车厢,虽然余票不多,但我们还是买到了。一层车厢要热闹一些,有孩子大声地啼哭,还有夹杂着各种方言的聊天声,烟火气十足,这才像人间。
本以为今夜能睡个好觉,然而熄灯后却听到乘务员说,第三层车厢死人了。
到了隔天亮灯的时候,陆续有人搬着行李来到一层车厢,没有床位他们就坐在走廊和厕所洗手池那。听他们说,在第三层车厢,死亡像传染病一样开始蔓延,很多人合上眼就再也没有醒来,有人说是投毒,有人说是病毒,还有人说是怪物的屠杀。
逃下来的幸存者们,将一、二层车厢挤的满满当当,地上的空处都坐满了人,大家紧紧凑在一起,使得所有人都被迫困在自己呆着的那一小块位置上,远远看去,像一堆蠕动的虫。
死亡变成悬在众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捆绑住列车上每一名乘客的命运。它不再是一个遥远、陌生的字眼,而是远在眼前的威胁,然而车上所有的人却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很快,又有人说,第二层车厢也开始死人了……
十四B睁开眼,恍恍惚惚中,他看见手电筒光源末端映出一扇银色的门——是铁门!
他撑着手想爬起来,右手臂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疼得他忍不住叫唤出声,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朝上方看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动静。
右手臂里的骨头从皮肉穿刺而出,手掌软趴趴地挂在手腕上,像一截被人掰断的木头,一个报废的玩具。他看着手臂,忽然想哭,说不出是疼痛还是害怕,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过。
他别过脸站起来,紧紧咬住下唇,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鼻子已经发酸,喉咙也开始哽咽,他快撑不住了,真想像孩童般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虽然情绪濒临崩溃,但身体还是本能地踩着碎玻璃渣,小心翼翼绕过眼镜男的身体朝大门走去。
先前丢下来的包也在楼底,就砸在眼镜男手边,包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他眯着眼转过头伸手去拿包,一提之下却发现这个包变得沉重无比,他转头一看,眼镜男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另一边肩带。
“鬼!鬼!”他想也没想便一脚踹了上去。
眼镜男发出一声虚弱的哀嚎,将头抬了起来。他还活着,只是脸上扎满了玻璃碎片,摔烂的眼镜挂在他鼻梁上,还有一截镜片刺入他的左眼。
“救我……”此时的他看起来糟糕极了。
“砰——”一个酒瓶在眼镜男身边爆裂。
十四B抬头望向上方,还有几个瓶子正在落下。他看了眼身后的铁门,又看了眼面前半死不活的眼镜男,忽然想起自己刚刚祈祷的话。
“神啊!保佑我们吧!”他用完好的手一把抓起眼镜男的领子将他拉到铁门边,越来越多的瓶子接连在他们身边爆裂,密集的痛感不断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他一把拉开铁门,用身体抵着,随即抓起眼镜男一起冲了出去……
在三层列车上,死亡开始蔓延,先是第三层,紧接着是第二层,先是小范围的死亡,接着是向下一层波及,迟早,会蔓延到第一层车厢来吧,除非在那之前,列车到站。
我忽然想去第三层车厢看看,看看他们到底因何而死,是否是幸存者们口中所说的——怪物?
接二连三的碎裂声让床上的大妈心悸不止,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好似只剩下听觉这一个感官。
是谁摸黑爬下楼了?被砸到了吗?爬出去了吗?
唉——都快过年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难道是前年所有的霉头都集中到现在吗?幸好,幸好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可他们初五回来的时候该住哪呢?这房子怎么办?会重盖吗?唉——人活着就好了,能不能重盖再说吧,实在不行还是回乡下,乡下房子可要比这牢靠多了……
大妈正胡思乱想着,大爷却拿着枕头进了屋,“害怕了吧?一起睡吧。”大爷说着躺上了床。
两人沉默了一阵,大妈忍不住开口叹道:“咱们有多久没躺在一张床上了?”
“快有三十年了吧?”大爷低哑地应道。
“算来有二十九年了。自从我怀了咱闺女后,你就不跟我在一张床上睡了。”
“嗯。”大爷含糊道。
“要不是你爹娘当初拦着,你早巴不得跟我离了吧?”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大爷想避开这个话题。
“这事你能忘,我可忘不得!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你光荣的很!要不是我爹娘和你爹娘给咱定了娃娃亲,你哪有可能娶我?”大妈的话一下尖锐起来,大爷没回话,就静静地听着。
“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你那个死掉的女同学,我们娘俩的事你根本就不上心。要不是你那女同学死了,你早逃出这个家了吧?”大妈质问道。
“够了!”大爷低声呵斥。
“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几十年了,我以为我会忍到棺材里,但现在都不知道还能活个几天,我必须得说个痛快!”大妈顿了顿,又继续讲了起来,“我是没文化,比不上你那个女同学,但怎么说我也为你生了个女儿啊!这么多年了,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娘俩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大爷沉默了一会,苦涩地回答道,“结婚前我就该从家里逃出来,这样对我们三个人都好……她也不会死了,怪我……”话毕,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像一堵厚厚的墙。直到薄薄的天光穿过没有帘子的窗,轻轻地覆盖在他们身上,即使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光是有温度的,足够驱散厚重的寒夜与隔阂。
他们起了床,披上一件外套,小心翼翼打开门,看向B列,十四B的门大开着,看来昨夜爬下楼的是他,再看看楼底,一片狼藉,但好像并没多出一具尸体,看来他逃掉了,真是万幸。
“回去睡觉吧,等过了今天,一切就会结束了。”大爷说。
林奚开门时,十六B正坐在玄关,像是在等他。
“你醒啦?还是压根没睡?”他问。
“睡不着。昨晚有人逃掉了?”过了一夜,林奚好像不对他那么反感了。
“十四B溜了,看来他运气不错,没被醉鬼砸死。”
“你怎么不逃?林奚觉得十六B对逃生这事好像并不积极。
“我又不急,没必要冒那风险,反正今晚十二点一过,那个醉鬼就永远丢不了瓶子了。”十六B的口气倒是挺轻松。
“不过——你真觉得,那些人逃出去了?”十六B话锋一转。
“他们都出了铁门,当然逃出去了。”
“那为什么还没人来救我们呢?按理说外面的人看到他们那副样子肯定会报警,那么警察就会进到这栋楼来调查,可一夜过去了,我们这栋楼依旧只出不进呢。”
“或许?铁门内外所处的空间不一样。”林奚假设道。
“哦~你是说《寂静岭》的里世界。但会不会是……他们根本就没逃出这栋楼?”
林奚的脸色又变得糟糕透了,看来刚才十六B那番话把他原本平复的情绪又搅的乱七八糟,那家伙果然是一个闹心的存在。
“我随便乱说的,你别当真,虽然不知道那些人到底逃没逃出去,但至少有一点我能保证,那就是这件事——马上就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