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独
入夜,我一个人开车回家,收音机里播放着《白鲸》。我很喜欢这部小说,喜欢那个固执的船长哈尔,喜欢听着他带领船员追逐那条鲸鱼,因为他和我很像。我在查理街拐弯,往坡上开。街上已经没了行人,也没有路灯,只有每户门廊上的灯还亮着。我把车停到街对面,下了车。一个穿兜帽衫的人坐在我家前门的台阶上,我隔着街望向他,他站起身,摘掉了兜帽。是汤米。
“汤米?你怎么在这儿?”我走到台阶下,困惑地看着那张满是胡茬的脸。他留着络腮胡子,一脸疲惫,但我没认错,真是汤米。
“我正巧从这附近路过,所以顺道来看看你。对了,”汤米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纸袋,“妈妈说,无论见谁都要准备一份礼物。”他从袋中拿出一瓶威士忌。
我看着那瓶酒和汤米不再稚嫩的脸,他在作弄我。十四年了,他一定还在恨我。我知道原谅一个人不容易,但我仍暗自期盼汤米花的时间能够短一些,至少比我原谅自己花的时间短一些。
“不。”我走上台阶,拿出钥匙。“进屋吧。”
“怎么?这可是你喜欢的牌子。”汤米在我眼前摇晃着酒瓶。我绕过他,打开门。
他踢踢踏踏跟在我身后,一进屋就开始四处打量。“够整洁的,我都不认识了。”汤米拿起了壁炉上的一个相框,老照片都摆在那里,但那其中也有一些新的照片。他拿着那相框贴近了看,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架势似乎想要挤进那张照片里一样。
“那是苔丝,她嫁给了布兰登。中间的是黛西。你还记得苔丝吗?”我问汤米,但他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去了厨房,等端着咖啡回来时,汤米已经放下了那个相框,正在看他们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已经和布兰登一般高了,身上都穿着比赛服。
“想喝点什么?”我问。
“咖啡?不会吧。”他转看到咖啡,没有接,而是又从怀里拿出了那瓶威士忌,拧开盖子,伸到我的面前。“来口这个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想念着这种味道。”
我看着他翘起的嘴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我要抵抗的不光是羞辱,还有痛苦的回忆。
“不。我说过我不再喝了,我已经戒酒一千天了。”
“太遗憾了。我更喜欢喝醉时的你。”他收回酒瓶,喝了一口。“看来是上帝拯救了你。呵呵,那个戒酒法是十二步,还是二十四步来着?”
“是十二步。”
“哦,是这样,原来上帝把时间都花在拯救你们这些酒鬼身上了,所以没空来救妈妈。”
“我知道那对你打击很大,你们一定受了很多苦。”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戒酒以后我雇了一个私家侦探,他把你们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哦?那他告诉你那些细节了吗,他告诉你我们是先往北方走,然后又改到西面,到处躲躲藏藏,就是为了躲开你吗?他告诉你我们住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告诉你妈妈打三份工和她半夜是怎么咳嗽的了吗?”
他吼了起来,像野兽一样直盯盯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仿佛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知道你加入了海军陆战队,也知道她的死…...但我无能为力。”
“对,你无能为力。”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声音不再那么狂躁,但冰冷的可怕。“但你还活着。上帝拯救了你,但却让妈妈去死。是这样的吧?爸爸。”
我无言以对。我在心里千百遍地解释过,但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无言以对。
然后他走了,和他哥哥一样,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栋空了的房子里,我的两个儿子都恨我。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的照片,在心里默默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
过了两天,一个光头墨西哥人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站在门前问他干嘛,他鬼鬼祟祟地,还留着个小胡子,说话的声调更是让我讨厌。
“你认识汤米.霍尔登吗?”他问。
“不认识。你他妈的是谁?”
“我是德尔,在茶树街开了个搏击训练馆。”他又向前凑了凑,像个皮条客一样小声说:“我没有恶意。是这么一件事,汤米昨天去了我们搏击馆,他三两下就打倒了狂人罗杰。他的拳头像狂风暴雨一样打在他脸上,他一下就倒了。我说的是罗杰,他可是斯巴达大赛的种子选手,我本来很看好他的。真没想到,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们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拳的。现在你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汤米这个小伙子。他在搏击馆登记的是这里的地址,你一定认识他,对吗?”
“不。我不认识这个叫汤米.霍尔登的人。”说完,我关上了门。
我希望汤米回来,但并不希望他把原来的生活带回来,我不想他变成当年的我。我想我该去找布兰登,他或许能做点什么。不过没等我出发,汤米又来找我了。那时我正在珍妮的店里吃早餐,像往常一样,我点了她那儿的芝士汉堡。汤米推门走了进来,咣当咣当的像个醉鬼,他一坐下就开始对我发号施令。
“听着,我知道德尔找过你。你没有说不该说的话,这很好,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他的手指在我的盘子上面晃动,像教训小孩一样对我讲话。“我要参加那个斯巴达大赛,奖金很丰厚,但我需要一个教练。我再说一次,只是训练我打拳,没有别的。我需要一个熟悉的人来训练我,让我赢的那场比赛。”
“我可以训练你,作为一个教练……”我瞪着他的脸说:“但是你得首先把那该死的药停了,我不能把一个瘾君子训练成合格的拳手。”
他盯着我,但我不为所动。很多东西不会改变,就像这里的芝士汉堡一样。他收回手,在兜里翻了翻,把一瓶药递给了我。
“三瓶。你一进门我就听到它们在你兜里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了。”
汤米不情愿地把另外两瓶也都扔在了桌上。
“还有。”这次轮到我说话了,“你要住到我的家里来,而且每天按照我的安排训练,像以前一样。”
听到这,他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我感到他心里的那头野兽顺从了一些,但这才刚刚开始,驯服它还需要很长时间。
“别盯着我的盘子,这是给老年人吃的东西。还有,你他妈地怎么把名字改了?”
汤米没有回答。似乎无视我的话,对汤米来说成了一种证明,他要不断地去证明他已经变得强大,证明他对我充满蔑视。
2 挣扎
布兰登刚给小女儿过完生日。女儿们在他脸上涂了油彩,还给他戴上了贵妇的帽子。这使他这个一米九的壮汉看上去滑稽极了,但他不在乎,妻子抱怨他为这个生日聚会花了太多的钱,他也不在乎。他要让女儿开心,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女儿们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童年。这是他的使命。
现在,他得干正事了。杰夫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了,他现在必须走了。他摘掉帽子,洗去油彩,尽快赶到了银行。杰夫已经等在那里,他给布兰登看了他的贷款记录。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除了房子的贷款,上次女儿手术的贷款也开始计息了,每月的还款金额把他吓了一跳。
“我最多再能帮你申请90天的延长期。”杰夫说。
“这跟本不够,你知道我们的情况,杰夫,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我已经尽力了。原来我就劝过你,先别买那么大的房子。”杰夫靠在椅背上,公司共办的说:“上头已经催我过几次了,如果还是不行,你就只能申请破产了。”
“让我想想,”布兰登看这手上的那些文件,“总会有办法的。”
离开银行的时候,他忽然有了想揍杰夫一顿的冲动。他想象着自己像以前一样,站在拳台上,挥舞起拳头,那个对手长得和杰夫很像,他说他是银行里最好的拳手,而自己一拳把他掀翻在地,然后他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挥拳…...不,他不能这样想,他告诉自己。杰夫已经尽力了,是他自己太天真。他以为离开了匹兹堡就能逃出命运的控制,他以为一切都会变好,事实上也在变好,他有了固定工作,女儿们有了单独的房间,只是他还需要努力,办法总会找到的。他决定晚上去做些兼职。
第二天,他一进学校就引起了很多学生的注意。他已经用苔丝的粉底尽量遮掩起乌青的眼眶,但看来效果并不明显。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让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会给今天造成怎样的麻烦,忘记他曾是名拳手,因为他现在是一名老师,而且就要上课了。
“这堂课我们讲牛顿力学。”布莱登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下学生们。有几个学生对他指指点点,而珍妮弗正在看手机了,门外冒出了几个啦啦队队员们正在往教室里看。这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年来学校里有几个啦啦队长考上了大学?就他所知,没有。“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无聊,你们会想,嗨,怎么又是物理课。对吧,珍妮弗?”珍妮弗连忙收起了手机。他们都还是个孩子,和我当年一样。“这样吧。”布兰登合上书,对一个学生招手说:“弗兰克,你上来,拿上你的棒球棍。”
一个黑人男孩疑惑地走上讲台,布兰登把一个粉笔盒放在讲台上。
“来,用力挥棒,把它打出去。”
“他打不中的,老师。”教室里有人怪叫。
布兰登知道那是谁,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弗兰克得自信一些,他需要挥棒。
“挥棒,弗兰克,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弗兰克的球棒击中了粉笔盒,盒子飞了出去,教室里到处都是白色的粉尘,学生们欢呼起来。
“嘿,伙计,你干得不错。知道吗,这就是我要讲的,作用力与反作用里,谁知道这是谁发现的。”布兰登大声地问。
“牛顿。”
“对了,就是他。那么接着我还要讲他的另外两条定律。”
学生们笑了起来,他们虽然还会抱怨几声,但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黑板上。布兰登很满意,因为他看到珍妮弗的朋友们也已经走了。不过现在教室门外站着的是校长,他冲布兰登指了指手腕,勾了勾是食指。
“该死,他们一定是发现了。”虽然心理这么想,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讲完了那堂课。
布兰登一进校长室,杰斐逊校长就从桌子后面跳了起来,他几乎是冲到了布兰登面前。“你怎么能这么干!”校长一关上门,就开始数落起他,“校监一会儿就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至于吧,杰斐逊”他坐到椅子上,努力地在乌青的脸上挤出轻松的笑容。
“看看你,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去脱衣舞俱乐部打拳,还被人拍了下来。你疯了吗?”
“我需要钱。”布兰登只好收起笑容,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不对,但只有这么一次,而且那地方只是靠近脱衣舞俱乐部,其实是在停车场……”
“我不管那是在哪儿,你是一位老师。想想学生家长知道了会怎么说,校董们会怎么看?”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你是最好的老师,学生们都喜欢你,而你却像个野蛮人一样和人去打架。”
“我原来就是个野蛮人。”布兰登双手支撑着膝盖,探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校长,“我可能忘了在求职简历里写上这一条。”
足足过了五秒,校长的喉咙里才又发出声音,“是的,你一定是忘了写。”这时校监已经走到了门外。
“告诉我,我该怎么说?”布兰登这下有点慌了。
“说,’是的,先生’,’对不起,先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先生’。”
校长拉着布兰登向校监走去。
傍晚的时候,校长打来电话。苔丝接的电话,布兰登整个过程都在她身边,愧疚而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接完电话。苔丝告诉了他结果,结果没那么糟,但他还是不能接受。
“停薪留职到下学期,这等于杀了我。”
“至少你保住了工作,我可以再找份兼职。”
“那远远不够,苔丝。知道吗,昨天我两个小时赚得比当老师一周都多。”
“不。亲爱的,他们要收回这栋房子就让他们收回去好了,我们可以搬回去住公寓。”
“我们不搬回去,苔丝,我发过誓要永远离开那个地方。”
“你也发过誓不再打拳,记得吗?!”
“那些人都是些菜鸟。”布兰登走过去抱住她,“他们只在电视上看过别人比赛,苔丝,他们伤不到我。”
“你会没命的,或者变成脑瘫,断几根手指。我不想再看到你满身是血的样子,我受够了。”
“我只参加那些停车场边的比赛。知道吗,因为那个斯巴达大赛,人们又热衷起搏击来,到处都有这样的比赛。我可以去费城,华盛顿这些周边的地方,每周参加两三场比赛,那样我们的房子就能保住了。”
苔丝爱惜地抚摸着布兰登淤青的脸,她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她知道他在为这个家拼命,她知道回到公寓楼对他意味着什么。
“那我该怎么跟女儿们说。”
“不用告诉她们。我还和往常一样,每天早上出门,不过现在失去搏击训练馆。”布兰登坚定地笑了。
罗伯特刚和马修打完一场,他浑身汗涔涔的,伴随着多巴胺带来的兴奋感回到办公室,他没想到还能见到布兰登。
“嘿,伙计。”布兰登看了看拳台上的马修问:“他怎么样。”
“他像是铁做的,打得我手都疼了。”罗伯特笑着说:“年纪虽轻却很沉稳,力量和灵活性都不错。等到斯巴达大赛上就会让那些人见识到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瞒你说,我遇到麻烦了。”布兰登搓搓手。“银行要收回我的房子,我需要一笔钱。”
“我可以借给你一些钱,虽然不多,但…….”
“罗伯特,这不是我做事的方式。”布兰登快速说完,然后又搓起了手。
罗伯特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和布兰登和其他拳手不同,他从不轻易要求什么。
“我是想请你帮忙训练我。”
“嗨,伙计。你看到那些年轻人了吗?”罗伯特笑了,他指着拳台上的马修说:“他们会把你撕碎的。那些人都是野兽,而你只是个物理老师。”
“不会的。有时候我也可以变成野兽。”
布兰登从搏击馆回来时,在家门前的车道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帕迪把车远远地停在街边,站在街上冲他小心地招手。
“你来这里干嘛?”他问。
“我想来看看小孙女,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
“你走吧,她们不想见你。”
“我已经三年没见过黛西了,而阿曼达自从出生就没看过。”
“走吧,这里不欢迎你。”布兰登转头向房子走去。
“汤米回来了。”父亲在他身后喊道,“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又开始打拳了,我在训练他。”
布兰登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汤米回来了?他原谅你了。”
“不能那么说,但他毕竟回来了。我想你们兄弟该见见,或许可以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他如果想找我可以来这里。你可以把地址给他。”
布兰登犹豫了一下,但没再说什么,又再次转身。他忽然发现苔丝和女儿们现在都站在了门口,她们一定是听到了声音,正望向街边的那个老头。
“嘿,苔丝,那是阿曼达吗?我的小阿曼达都这么大了,黛西都长那么高了。哦,她们真可爱。”
布兰登走到门口时阿曼达问他,“街上的那个人是谁?”
“没谁,不过是个好心的老头。我们进屋吧。”说完,他关上了门。
3 狂暴
狂人麦克斯在他耳边大声咒骂着,“不会像上次一样了,这次我要把你打得哭爹喊娘!”。汤米抓住机会,一个右勾拳打中了他的下巴,麦克斯倒下了,他骑到那家伙的身上,继续左右开弓,对那张已经失去知觉的脸报以一顿老拳。裁判走过来拉开了他,他转身走下拳台。观众们都在惊呼。解说员叫嚷着:“令人难以置信,汤米又打破了一项常规。难道他认定麦克斯不会起来了吗?哦,是的,裁判在检查麦克斯,他看起来已经昏迷。哇,这场比赛结束的如此迅速。汤米无疑是这次大赛的黑马。”
汤米走进休息室,帕迪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你的手拿开。”他回头瞪着自己的父亲,帕迪收回了手。
还有十四个选手,他还需要再打三场,如果对手都像那个蠢货,那五百万奖金很容易就能到手,他不知道上次他是手下留情了吗,这次竟然主动把下巴递了过来。战场上可不会有这么蠢的人,任何疏忽或者傲慢都会导致丧命。那些伊拉克人会一枪打爆他的头,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而麦克斯最多算个打手。他曾经和那些荒漠上的野狼作战,而麦克斯不过是只披着狼皮的兔子。他想给林达打个电话,他想再听听小麦克的声音,他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们,让她们安心。不过,剩下的对手不可能都那么蠢,至少那个俄国人肯定不会。那个叫伊万的家伙块头很大,他看过他的比赛录像。伊万的拳头像铁锤 ,他想象着自己挨上那样一拳会怎么样,哦,和那样的家伙打上一场一定很过瘾。他想撕开对手的血肉,也想被对手撕开。那样才是真正的战斗,才能让他心中的野兽得到满足。他要让那个俄国人知道,这里是美国,这里才有真正的战斗。
他走到公共电话亭前,拨通了林达的电话。
“嗨,是我,汤米。”
“汤米,哦,天啊。又接到你的电话真好。”话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吗,小麦克还乖吗?”
“他很调皮,我们都好。”汤米听到话筒那边有男孩呀呀说话声,“你好吗,你在哪里?”
“我很好。知道吗,我答应约翰的事就要做到了。我在参加一场比赛,如果赢了能有五百万美金,所以别再担心钱,好好照顾麦克。”
“哦,汤米。你为我们做的够多了,你真的不用再做什么了。”
“不要这么说,林达。约翰是我的兄弟,我们上战场前都说好的……”汤米停了一会儿,“现在他不在了,我不会让你们受一点苦。”
电话那头林达哭了起来,他不敢再听,“替我亲亲麦克。”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他不想回酒店,他刚才那样打了麦克斯,那些记者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新闻,于是他向海滩走去。夜空晴朗,大海像沙漠一样漆黑无边,无数的星星在头顶的深空望着他。那天他们执行完任务也是这样的情景。他们一个班八个兄弟正在回营的路上,脚下的沙子也是这样软,但周围没有灯光,只有漆黑的空旷。
“该死,”约翰叫道,“我想我们迷路了。”
“管管你的嘴巴,都是当爸爸的人了。”他搂住约翰的肩膀,“别像个没迷过路的小孩一样。”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是啊,来到这里之前,他们都没见过沙漠。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沙漠,也习惯了迷路。反正大家都在一起,反正总能不久就能回家了。
“呼叫基地,汤米,问问他们我们在哪儿。”班长下达了命令。
“然后呢?”约翰问。
“然后我们就坐在这里看星星。说不定他们会派架飞机把我们接回去,这样你就能更快地看到儿子了。”班长说。
那晚飞机真的来了,但它不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来投弹的。他冲着步话机呼叫,但没用,约翰的身上全是火,被烧成了一个炭人,他冲着天空大喊,撕天裂地地嚎叫,但没有用。约翰死了,和其他六个兄弟一起。他又成了一个人。
沙滩上有个人走了过来,他认出了那人是谁,于是等着他走近。
“嘿,汤米。”布兰登先开口道。
“你真有胆量,竟然来参加这场比赛。”汤米双手插兜,在几米之外看着自己的哥哥。
“马修在训练时扭伤了脚。”布兰登看到弟弟歪头耸肩的样子,也停住了脚步,“他们说你是个英雄,你救了掉进河里的那个人。”
“对。”汤米耸耸肩,“你说该怎么办,看着他淹死?”
“嗯,干得不错。”布兰登向前走了一步,“我说,我们该聊聊。”
“聊什么,聊聊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嗨!听着,是你们不告而别的。”
“我们暗示过你,你该明白,但你没来!”汤米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真的要走,我以为你们会回来。”
“不。是因为那个女孩,对吗?就是因为她,你抛弃了我和妈妈。”
“她叫苔丝,不是什么’那个女孩’,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哦,对。那我们是什么?”汤米走上前去,瞪着自己的哥哥。
“你是我弟弟。”
“不,你不是我哥哥。我们那时那么需要你,但你抛弃了我们!”
汤米撞开布兰登,向酒店的方向走去。布兰登站在原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布兰登终于转头冲汤米喊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那时也只是个孩子,我们还是兄弟,不是吗?”
“不,和我一起上战场的那些人才是我的兄弟。他们都死了,所以我现在没有兄弟。”
汤米继续走,布兰登追了过去。
“汤米,你原谅了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他拉住汤米说。
汤米的身体像一张绷紧了的弓,他甩开布兰登的手,转头像野兽一般瞪他说。
“你真有胆量。知道吗,我很想在拳台上碰到你,因为我很久没有揍过你了。不过我想你挺不到决赛,和他们相比你不过是头绵羊,很快就会被他们撕碎,根本轮不到我动手。”
布兰登被他说话的表情吓住了,他看着他离他而去,脑中一片空白。
帕迪在酒吧服务员的指引下找到了汤米。他也为刚得到的消息感到惊喜,自己的小儿子竟然是个英雄,真没想道。当然,如果是他的话也会那么做,但他还是由衷的感到骄傲,比看到汤米赢的比赛还感到骄傲。自己的儿子上了战场,还成了英雄。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一个父亲感到骄傲的吗。
“汤米,你这是怎么了,能和我说说吗?”帕迪坐到了他的对面,一脸关切地说。“我想我能理解,你知道的,我也当过兵。”
汤米看着老人凑近过来的脸,他恨这个张脸。他多希望能在拳台上痛揍这张脸,把他打得血肉横飞,倒在自己的脚下,那样他说不定就能赢回童年的生活,能赢回妈妈,还有布兰登。对,还有布兰登,他知道布兰登也恨他,布兰登虽然比他大,但他赢的次数更多,他比布兰登更像父亲,他知道布兰登恨他是因为父亲更关注他。但布兰登更像妈妈,外柔内刚的妈妈,死去的妈妈。
“别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已经晚了,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像个混蛋。现在我不需要你了。”汤米对着那张模糊的脸说。
“对,你是个英雄,我是个混蛋,还是个老混蛋。不过我为你感到骄傲,他们说你一把就扯掉了车门,救出了那个孩子。”
“英雄?”汤米笑了,“我是个逃兵,那时我正在逃跑的路上。”
“不,”汤米欣赏地看着老人变了表情,“所以你改了名字,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查不到你的服役记录。”
“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打完比赛他们就会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了。”
“天啊,不能这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汤米笑起来,笑得酒都从嘴里流了出来。“我告诉过你,我更喜欢喝醉了的你。”
“别这么说,汤米,你别这么说。”那张衰老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格外地苍白。
“现在的你就像个乞丐,你要钱吗?来,我给你些零花钱。”汤米把一把硬币撒在老人身上,老人沉默地望着他,然后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了。汤米继续喝酒,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开心,比打赢了比赛还开心。
4 决战
汤米一个人走上拳台,等待着他的最后一个对手。灯光像太阳一样在他的头顶炙烤着,周围充满着各种声音,观众们的欢呼声,解说员员的叫喊声,广告商的音乐声,空气都被这些声音挤压得就要爆炸了。观众席里来了许多陆战队员,他们为汤米唱起了军歌,他的事情已经曝光,可他们仍支持他,像兄弟一样对他不离不弃,不过帕迪没有来。
今天一早,汤米就听到帕迪在隔壁房间里大喊大叫。他打开房门,看到老人头戴耳机站在房间中央自言自语:“别管那头鲸鱼了,哈尔,保住我们的船,保住我们的船。”
老人身上还穿着睡衣,拖鞋掉了一只,手里拿着空酒瓶。汤米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直到哭声传来。
原来父亲也会哭,他以前只看过妈妈哭。在很多个晚上,在她被打过之后,妈妈会搂着他无声地哭泣。他有时会陪着妈妈一起哭,但渐渐地,他不哭了,他成了一名战士,他去了战场。他知道只有强大的战士才能守护住他所珍爱的人,但妈妈死了,约翰也死了,现在只剩下林达和麦克。所以他要打败那些对手,这样才能保护他们,保住自己生活。
帕迪还在哭,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他看到了汤米,冲着他哭嚷着:都完了,一切都完了。船沉了,都死了……。老人扑到汤米的怀里,嘟囔着,口水和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汤米把他拖上床,让他枕在自己的怀里。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对手倒了,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赢了,或者他们其实都输了,因为过去无法挽回。是什么击垮了他?是因为他说不需要他了吗,还是他不忍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即将要在拳台上厮杀?
他抚摸着老人的白发,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布兰登人也走上了拳台,他听到解说员在说这是一场兄弟之战。他看向汤米,显然在汤米有的只是对手,或者说是敌人。也有很多人在为他欢呼,他知道他的学生们会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同观看这场比赛,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站在这里,他有些不愿站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
“嗨,”弗兰克对他喊道:“那里有你一个粉丝,十点钟方向,第二排。”
布兰登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了苔丝。苔丝冲他微笑,挥手。他隔着拳台的护栏对她大喊:“我爱你。”
裁判让两名选手上前,向他们宣布规则。
“爸爸怎么没来?”他问对面的汤米。
“我想他大概是看够了我们两个人打架。”汤米说。
裁判让他们两人分开,比赛开始。
向其他几场比赛一样,一开始汤米就主动发起了进攻。他弓着身子,像正在狩猎的豹子一样向自己的猎物靠近。“你和伊卡的那场比赛打得不赖。”汤米说:“不过别想在我身上用木村锁,我对你的招数都太熟了。”说完他一记左钩拳打中了布兰登的下巴,布兰登趔趄的后退,险些摔倒。汤米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紧接着连续的快拳打中了他的手臂和疏于防护的腹部。苔丝在台下尖叫,弗兰克在大喊,“小心侧翼,躲开他,”
布兰登倒下了,汤米冲了过去,骑在他身上,像捶打牛肉一样击打着。布兰登双手护头,开始的时候还能挥拳回击,但很快就被完全压制住了。唾液和着鲜血飞溅到地板上,汤米继续重击着布兰登的头部。布兰登想抓住汤米的手,但他摆脱了。
或许好运到此为止。布兰登没想到自己能打败伊卡,虽然他和弗兰克早早就制定了对付那个机器人一样家伙的策略。他也没想到汤米从英雄变成了逃兵,他没想到他们真的能一起站在拳台上,虽然他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一天。从一开始他就在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他全力以赴不辜负这种眷顾,直到刚才,当汤米真的向他挥拳时,他才明白这不过是命运的另一场考验,他开始后悔来参加这场比赛。
哨声响起,第一局结束,布兰登逃过一劫。
弗兰克把水递给他,冲着他的耳朵大嚷:“你在干什么?他不是你弟弟,他只是另一个想要撕碎你的野兽!”
布兰登喝了一口水,随即又吐了出来,水被染成了红色。他看向苔丝,苔丝满脸焦虑,在场外一跳一跳地看着他。哨声再次响起,第二回合开始了。
汤米又冲了上来,他沉默地出拳,越来越快,分量越来越重。布兰登只能后退,他绕着场地后退,偶尔回击。他踢中了汤米的大腿,汤米回踢,分量更重。他又后退,发现靠上了护栏。汤米冲了过来,直拳,勾拳,左边两下,右边再来一下重的。布兰登护住自己的头,汤米一个膝击打中了他的肋骨,他感到肺叶都被打了出来。
他又被打中了,这次是一记右勾拳,这是汤米最有力的武器。他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在冲他摇头。他听到苔丝在尖叫。汤米被裁判推开了,他看到弗兰克在冲他喊:“你要是输了,家就没了。”汤米又冲了过来,直拳,勾拳,左边两下,右边一下。他变换了步法,但攻击的方式是一样的。“斜角,斜角。”弗兰克又在大喊,布兰登一拳打中了汤米的下巴,但力道不够。汤米继续攻击,他又被逼得连连后退。
第二局结束的哨声响起,选手们各自退回角落。弗兰克焦急地拍着布兰登的脸颊,“醒醒伙计,想想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想想苔丝。”
布兰登点了点头,“他还在按照父亲教的那一套打。”
弗兰克让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问:“你能打败他,对吗?”
布兰登看了一眼对面,说:“对。”
“好,那打给我看。”
铃声响起,第三局又开始了。
这次汤米的攻击更加凶猛,布兰登感到面对的是头野兽,是场洪水。他又被击倒了,汤米扑了上去。“这一幕让我想起了狂人麦克斯。”解说员大声地说。布兰登感到那头野兽在撕咬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必须战胜这头野兽。他不再护头,而是用双手勾住了汤米的右臂,汤米用左拳猛击,但他死死勾住。汤米拳头上的力量已经不如从前,他把双腿挣脱出来,整个压在汤米的右臂上,汤米倒在拳台上,被他压在了身下。
解说员拍打着自己的耳麦,站起来大叫:“木村锁,布兰登又用上了木村锁,他就是用这招逼伊万认输的。汤米被锁死了!”
台下的人沸腾了,所有的人都在大叫。但汤米并没有放弃,他用拳头够不到身后的布兰登,于是就用手肘向上猛击。布兰登的下巴被打中了,他反击打中了汤米的耳朵,汤米继续肘击,这次打中了他的眼角。布兰登的眼前一片血红,他双手一较劲,咔嚓,汤米的右臂脱臼了。裁判大喊着拉开了他,汤米痛苦地嚎叫着。布兰登有些后悔,他想看看汤米的手臂,汤米给了他一拳。弗兰克拉着布兰登做回到角落,大喊着提醒他:“还有两轮,你要彻底打败他,让他另一只手也脱臼!”
铃声响起。
汤米的右臂无力的挂在身体的一侧,但仍然举着左拳。他大声问汤米:“你在干什么,这有什么意义。”但汤米继续靠近,挥拳。“你疯了吗?”汤米冲他大喊:“闭嘴,来呀!”他放下双手,躲开了攻击。
他忽然感到非常的疲倦,周围的喊声让他心烦意乱,强烈的灯光和血腥味让他感到恶心。他怀疑起这场比赛的意义。难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把汤米打倒在地,听他倒在地上嚎叫的吗?那些人付钱来这里,就是来看他和弟弟打架的吗?他叫到:“裁判…..”
“布兰登,想想你的房子,你的家就要没了。”弗兰克阻止了他。
他又去看看台上的苔丝,汤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险些摔倒。观众们惊呼,看台上的军人们又唱起了军歌。解说员不知道在嚷些什么。
“你疯了吗!”他躲开了那个受伤野兽的又一次攻击。
“不……”苔丝在台下大叫,她用双手捂住了脸。“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布兰登冲向汤米,汤米挡住了那一击。他继续挥拳,汤米也在挥拳。他虚晃一下,飞起一脚踢中了汤米的下巴。汤米倒下,他扑上扣住了汤米的脖子,汤米拱起身,想要挣脱锁扣。他冲着汤米的耳朵大喊:“对不起,汤米。”汤米扳住他的手臂,用力想要拉开。
“汤米,认输吧。”汤米的脸涨红了,但还在挣扎。裁判绕着他们转圈,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期待着结局,但又不希望结局的到来。
汤米的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但仍不肯放弃。最后他说:“弟弟,我爱你。”
汤米哭了,他拍了拍布兰登的手臂,停止了挣扎。
观众们在为冠军的产生而欢呼,为精彩的比赛而欢呼,为意外的结局而欢呼,但这些对布兰登和汤米都没有意义,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下了拳台,离开了赛场。对他们来说,虽然生活的战斗还将继续,但那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