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个杜甫亭我是知道的,前几年去拜佛时误打误撞进去过,也是因缘际会。原本那是有个怀甫风景区的,大概是因为景物不多,亭子年久失修,再加上半山腰上界山庙烟火鼎盛,盖过了杜甫他老人家的风头,独留他一人在此阑珊俗世烟火。
前两年不过是匆匆造访,不速之客没有理由久留,所以我只是大致地转了几圈又下了山。今年心里记挂着山上那座仰头怅问天的杜甫像,早早就跟父母说了,仔细收拾一番就登上探访子美的道路。
山并不高,来往游人很多,无外乎是去半山腰的庙里祈福消灾的,像我们这种专程拜访杜甫的倒是少数。古树参天,绿的干脆明快,树与树之间有大块大块线条明晰的蓝天,像最最精细的画家手里的调色盘,颜色纯粹却绝不融合。走在路上我大概能明白这里如此冷清的原因了。山坡还是有点陡的,没有台阶,只有生了滑腻的青苔的坚实的红土静静躺在你脚下,等着你一不留神摔你个四脚朝天。我差点摔了一跤,而后便万分小心不敢再分神,心里暗笑,未到杜甫前,倒先有这里的土地教我如何去敬畏了。
但我们的杜甫先生是不太摆架子的,一座像,一个亭,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不要人来看,也没有名垂青史的傲气,与身后山水千年常青。
可惜为了突出杜甫这位伟大诗人的成就,后人让他的头高高抬起,带了几分屈原当年徘徊汨罗江的孤绝与清冷。饶是我再怎么努力踮起脚,也只能看见他的胡须。心中有一点点的遗憾,杜甫的像不该建的这么高,他的姿态该是平易的,是一转头就能触及的饱含感情的双眸,是白头乱发垂过耳却依旧想庇护天下寒士的博爱,是乱世流离中依旧挂念平凡百姓的淳然。
杜甫像后面就是一座大概3层楼高的杜甫亭,六角的檐,不足十余平方米的面积,朱红的柱子与深棕的瓦片,看起来倒是华美精致,可惜背后贴的那块写着落瓦危险请勿靠近的牌子真是大煞风景。
可能真的是没有人来,亭子上了锁,我只能爬到窗户上从铁架子里望去,一面刻着杜甫游记的墙便横贯了整个亭子。亭子里光线斜斜地打进来照出满室飞扬的尘埃,我眯着眼,仍旧辨认不出墙上的字迹。也罢,我拍拍手从窗户上跳下来,找到一个树墩样的椅子坐下,开始怀想千年前那在战火中飘荡的岁月。
杜甫来到湖南的时候,生命之火已黯黯欲熄了。安史之乱的刀剑破开了盛世皇朝的那张粉饰太平的窗户纸,无情的战火呛伤了大好河山,皇帝本人都四处颠沛,遑论他们这些无名小官。连绵不休的战争,屡遭贬黜的仕途,早已把这位满身尘土的诗人折磨的憔悴不堪。一路以来所见所闻的那些刻骨悲欢更是深深地刺痛了杜甫生来敏感的赤子之心。“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只伤痕累累的沙鸥最终选择栖息在湖南。不是他不想走了,是他实在走不动了。肩上挑了几十年的岁月风尘,心里装了太多未酬的壮志,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番,谁知这一憩就是千年。
我似乎能想象到,茫茫大雾中他一支长篙独上兰舟,缓缓荡开汨罗江的涟漪。他怎么会忘记,千年前,浪漫主义开山鼻祖屈原就是在这里殉国的。可屈原对他来说还是太理想化了,他离不开这万丈红尘。他站在岳阳楼上,放眼望去,山河依旧,却不再有昔日的辉煌大气,触目皆是破败萧条,无怪乎他长叹道:“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子美,下来吧,别看了,连我都不忍心去回顾那段历史啊!怎么会呢,那样一个气象恢宏的盛世王朝,怎么就猝然跌倒了呢?那感觉就好像你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精妙绝伦,朝夕之间却碎了一地。,而那时碎的不止是孩童手里的玩具,还有万千寒窗学子的心愿,闺中少妇的满心的焦急与凝望,千万人对盛世皇朝的梦想。
而那些碎了梦的人中,就有杜甫。他走过了太多的坎坷,在湖南落脚,溯江而上来到了平江。我无法理解,建了寺庙来纪念杜甫的是我们,可将他遗忘在这个山丘的也是我们。如今追逐名利的人们无利不起早,奔着有求必应的名头大清早就来山上拜佛祈福,却不肯挪一挪步子,走到这山上来看一看,看看当年家境潦倒却仍有一颗赤诚之心的杜甫,看看那传承千年如今却摇摇欲坠的中华气骨。所谓拾起传统,并非是建成雕塑就能解决的快餐消费,没有人文的积淀,没有文化的陶养,雕塑永远只是有造型的土而已。
不远处传来隆隆的鞭炮声,惊落了几片枯叶,我起身拍拍灰尘,转到杜甫像前,突然想起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我独坐须弥山顶,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那么子美,千年岁月悠悠,你又看开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