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伙伴们逐渐散去,剩下我一人,看守着自家晾晒的衣服。西边的最后一片云彩落下去了,天地间像笼罩着一层纱幕,分不清正晾晒着衣服的颜色,只看到衣服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有唧唧唧唧的蟋蟀叫声。这就是我从小生长的老式居民生活院,矮屋炊烟、泥墙青瓦。
院子共有二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自来水龙头,水龙头一直滴落着水珠,滴滴答答,天长日久,周围的地上长满了青苔。平房星罗棋布,屋内空间仄逼加、阴暗少光,屋外倒是相对宽阔,洗了衣物只能晾在院子里。每家窗外都有一根高过房顶、耸入天空的木竿,木竿顶端有各种形状的金属天线,天线上延伸出白色的电缆线悠然垂落,带着一点弧度,穿过墙体或窗户,连到电视机上。晾晒衣服的绳子一头系就系在电视天线的木竿上,另一头则拴在窗前防盗用的钢架上。
天渐渐黑了下去,老宋蹲在院子里抽烟,那烟头忽闪忽闪的,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我踮起脚尖,摸了摸衣服下端还湿漉漉的,便回了家。
母亲见到我,责怪起来,“怎么回来了,叫你看着衣服,前几天丢了两件了,再丢了你穿什么。”
“老宋在那抽烟呢,他能替我们看着。”
母亲摇摇头,大手挡在嘴巴边,半张脸也躲在后面,“隔壁你李阿姨丢那个绿毛衣,都说是他偷的,你看老宋有一个颜色一样的毛衣,就是拆了线重新织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家后面就是修车匠老宋一家,门前还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树杈上挂着一个又一个废弃的自行车外胎。老宋的身上永远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也许是被自行车油污浸染气味,也许只是无人打理攒下的邋遢气味。老宋的妻子患了肺病,那个女人面黄肌瘦,夜里她的干咳声很响也很刺耳,即使隔了半条街也能听见。
老宋以前在县里工厂上班,为了照顾病重的妻子,办理了停薪留职,在街边支了个修车摊,这样自主时间宽裕些。以前不管谁家的桌椅板凳或者别的物件出了毛病,都会说,去找老宋修吧。
那年,李阿姨下班回家后才发现家门钥匙落家里了,门打不开。正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宋拿来的工具犹如配套的钥匙一般,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门锁应声而开。打那以后,街坊们纷纷换门换锁,窗户外装上了防盗钢架,人们也渐渐的离老宋越来越远。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是是非非,只知道老宋会送给我们自行车气门芯用的细橡胶管。这可是难得的玩具。橡胶管一端扎紧,另一端插进一根用完的圆珠笔管,顶端穿过“青霉素”小瓶塞。 “青霉素”小瓶塞对准自来水龙头压紧,将水注入胶管儿。不一会儿,软橡胶管就被水撑得鼓胀起来,像一根巨大的透明香肠。灌好水后,再迅速把圆珠笔尖插回,用一个指头堵着笔尖。松开手指,胶管里的水在胶管紧缩压力下,会射出很远。
那一日,我和伙伴修明在家中看电视,电视突然没了画面,电视上的按钮被我按了个遍,又把电视从顶端拍打到底座,仍然是让人心烦的刺啦刺啦声伴随着屏幕上的一片“雪花”闪动。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我想到了老宋。
“估计是风大,吹断了天线。”老宋爬到了屋顶,查看天线,他裤腰带上别着钳子,嘴里还叼着胶带。我和修明站在院子中央,抬着头观看,全然不顾脖子酸痛。嘴里喊着“老宋,加油,加油”,或许只有加油二字最能表达我们对老宋的感激。修明的母亲听到我们的呐喊声后,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眉头紧锁着,看上去无耐而烦躁,悄悄拉走了修明,嘴里不停地在修明耳边嘟囔着:“离老宋他远一点,听说他在工厂时手就不老实,被人抓着手脖子都不脸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对老宋的评价,它有点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电视画面又清晰了起来,修明被母亲叫走后,我一个人在看“大力水手”,缺少了伙伴的陪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窗外张望,期待修明能回来和我一起观看。这时,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随后落下,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出门要把咸菜缸的盖子盖好,恰巧看到正在敲老宋家窗户的修明妈妈。
“我刚洗的衣服呢,老宋,你看没看见我刚刚晒上的衣服。”听语气,挑衅里带着埋怨,我能体会到她内心的猜疑。
“我刚才在屋顶修天线,已经滴落零星小雨,帮你收起来了。”老宋从屋里出来,提着湿漉漉的衣服,递到了修明妈妈手里。
修明妈妈一把拽过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老宋受惊似的望着我,眼神悲哀而又显得孤立无援。
没几日,电视屏幕又是一片“雪花”,我学着老宋爬到了房顶,查看是不是又断了天线。我惊奇的发现站在房顶上可以清晰地俯瞰小院的一切,铁皮壶在蜂窝煤炉上呼呼的冒着热气,家家门前的咸菜缸上压着木条,角落里围起来的鸡窝里,母鸡悠闲的刨着泥土。还有院子里扯上的绳子上晾晒的衣服,晃晃悠悠的。我突然想到,我就这么一直呆在屋顶,就会知道院子里的衣服是怎么丢的。
呆了一下午也没看到异样,临近傍晚,天空铅云低沉,像块褐色的画布遮掩着大地。老宋出现在院子里,他灰头土脸的,显得疲惫不堪。我目不转睛的观察着,他看看这个邻居的门,又望望那个街坊的窗,抬起双手,看样子是准备敲邻居的门,又似乎很犹豫,抬起的手又落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接下来,老宋吃力的从自家门前搭的小棚子里推出板车,这是他载着工具到街边修自行车的板车。老宋的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纹一滴滴滑落,滴到了平板车上的上,这时我才发现,平板车上躺着他的妻子,盖着厚棉被,只有一个头露着外面,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老宋推着车把一步一步走在路上,精瘦的脸没有半点表情。平板车车轮艰难的转着,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伴随着那平板车,一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也就是那天,老宋推着平板车送老婆去医院的路上,走的急,在十字路口被拉煤的大车撞了,鲜血洒了一地,滴在黑色的煤块里,蔓延开来,渗到深处,不见踪影,只剩下几盏零星的街灯,半明半暗地守候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那一年,电视剧《渴望》万人空巷,主题曲整日回荡在耳边,“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流逝着,不管是好是坏,无论春夏秋冬,小院见证了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当静下心回想的时候,都是不舍。
母亲还是会叮嘱我看着晾晒的衣服,梧桐树的枝叶越发稀疏,风一吹显得更加凄凉,树杈上的自行车轮胎就一直那么挂在那,孤孤单单的,没人理睬。咸菜缸里捞出的咸菜切成了片,晒在院子里,四处飘着咸菜的味道,寂静中我能听见苍蝇围着咸菜嘤嘤嗡嗡的低鸣。铁皮壶依旧在蜂窝煤炉上呼呼地冒着热气,角落里围起来的鸡窝里,母鸡悠闲的刨着泥土……
只是我再也没见过老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