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单春莎很郁闷。时隔一日,知道那么多隐秘事情所造成的心理冲击一点都没有减弱,反而如加入了酵母的面团越发越大了,以至于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贾华旺为他描述的那些画面。必须说明,不是贾华旺描述的精彩,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真不算强,也就能把事情说个明白,什么声情并茂呀,眉飞色舞呀,完全没有,从头到尾一个表情一个腔调,和读课文似的,你听着都会不解,这个地方不应该语调高扬愤怒吗,这个地方不应该语调低沉痛苦吗。好在单春莎学中文出身的,感情丰富,想象也丰富,自动为他脑补了那些不足。
什么画面呢?贾华旺光着身子趴在床上,贾华旺很白,所以有些晃眼,一个女人愤怒的花容失色,快步走到他面前“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
单春莎皱着眉,为这样不请自来的画面而苦恼。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来在眼前一挥,想像赶走嘤嘤乱飞的苍蝇一样赶走这些画面,当然是徒劳。
女人回转身来,怒目圆睁,朝着房间里的一个男人竭嘶底里:“你怎么能这样!”然后,强忍着眼泪,一只手捂着嘴巴,跑出了房间,只在身后留下“嘭”的关门声。
房间里静悄悄的,一股尴尬的气流在自由地穿梭。...
2.
这是单春莎在头脑中复原的现场图景。贾华旺是怎样告诉她的呢?
贾华旺说:“老师,我破坏了他的家庭。他孩子都三岁了,我对不起他。”
在这一次谈话之前,贾华旺曾悄悄告诉过她,他的性取向有点问题。单春莎很是吃惊,教书那么多年确实遇到不少有些娘娘腔的男生,有一个还是她的课代表呢,但那些人也只是走路扭捏,爱翘兰花指,说话嗲了些,骨子里还是很Man。如今这个看上去高高壮壮帅气的男生却说自己是Gay,而且还是自己班的学生!她是用了些时间消化这个传说就在身边的事实。
不过,单春莎一点都没有歧视贾华旺。当他告诉她,他和美术老师相爱时,吃惊是吃惊了,更多的是激动和膨胀于心的义气。她想,既然他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她,那说明对她有着无限的信任,无论如何她也是不能辜负这份信任的。何况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很多国家同性恋结婚都是合法的,还有,《断背山》她也是看过的。所以,那时她淡定地听他讲,有时点点头,插一句“老师理解”。
而现在,贾华旺说破坏了人家家庭,她就觉得有些扯了,甚至轻视地想:“也太高估了自己吧!”
她微微一笑,说:“怎么可能因为你,你想多了。美术老师即使喜欢你,也不至于因为这个而离婚的。”
贾华旺有些急:“就是因为我,我和他在床上被他老婆抓了个现行……”
单春莎正端起杯子想要喝口水,听到这句差点“噗”一声把水喷来:“啊?……”
单春莎一直尊重贾华旺和他的美术老师的感情,努力去理解两个男人苦苦的精神相恋。一万个没有想到发展到这一步!怪不得老婆会离婚,贾华旺没有高估自己,是自己低估了这件事。
“是呀,我没穿衣服趴在床上,他老婆就进来了,还打了我两耳光,人家本来就挺累……”说到最后他竟然有些委屈。
单春莎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顺着他那求安慰的话语道:“……那个,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别想了。”
也不知贾华旺回去后是否就可以不想了,但是单春莎整个人不太好了,内心翻江倒海,脑子里胡思乱想。
怎么会这样,贾华旺是个好学生啊,她还为他申请了爱心捐款资助的呀。单春莎身体里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反问。另一个声音又回答道,这也没什么,不要把感情和道德混为一谈。法国诗人魏尔伦和兰波不就是例子吗,他们的旷世奇恋不也有抛妻弃子吗?萨特和波伏娃的多伴侣关系谁又能理解呢?这些情感上的事情都没有影响后人给他们戴上“伟大”的帽子。再说高中那会他还小,完全是该死的美术老师诱惑的,他也是受害者。话虽这样讲,但她还是觉得别扭,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了。
3.
开学第一天,贾华旺是最后一个报到的。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拖着行李在校园里走动的身影越来越少,报到处也冷清了下来。单春莎和她的助理导员又查看了一遍班级名单,还有四五个未来的。他们有些无所事事,看着前方。
大遮阳伞下学生志愿者们也清闲下来,有男生也有女生。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话,一个女生追着一个男生打,这个男生绕着圈子跑,其他人欢快地嗷嗷叫着。
助理导员神情专注地看着,脸上露着笑。
单春莎想:“学生还是不喜欢和老师在一起的,没老师多自在。以后一定给自己班学生留够空间,少掺和他们的事情。”
贾华旺拖着行李箱远远地来了,身边陪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这位中年妇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不像是她妈妈,但肯定也不会是奶奶。
确认了信息后,单春莎问:“吃饭了吗?”
“还没呢!”贾华旺面无表情地回答。
单春莎抽出一张饭卡递给他,说:“先和家长一起去吃饭吧,这卡里有一百元钱,回来再办理入学手续。”
贾华旺接过卡道了声谢谢,便和中年妇女一起又离开了。
助理导员一脸诧异,说:“老师,还没收钱呢,你怎么把卡给他了?”
单春莎笑笑:“没事,跑不了。”
单春莎坐在助理导员的一边,助理导员负责填单子收钱分配宿舍,她反而更像个助手了。这样也好,不知道她是班主任,那些新生才能更真实地表现自己,也方便了她暗中观察,物色班委成员。
对贾华旺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穿着打扮也比较规矩,重要的是他穿着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单春莎就是欣赏不了男生穿紧身裤,一双小细腿裹得像个竹竿似的,还露着半截脚踝,脚上又是一双硕大无比的皮鞋,如果上身再穿个花衣裳或者带有龙呀虎呀的图案,简直就无法注视了。至于他的面无表情,可以理解为旅途劳累。
贾华旺吃饭回来后,按照程序办理手续,有一项是要留下家长电话。科长一再嘱咐过,一定要在报到时留下学生父母的电话,那个时候告诉的才是真的,以后再要就不能确保了。
单春莎借此目的和陪同的妇女说起话来:“您是学生的……妈妈?”
中年妇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我是她姑姑。”
“哦,我们需要他家长的电话,您给说一下?”
“那记她妈的吧,1335672***。”
“他爸爸的电话是?”
中年妇女突然脸色有些变,说:“不用记他爸的了。”
单春莎不明所以,没敢追问。
但这成了个很纳闷的事情,他爸怎么了?去世了吗?在他之前也有好几个学生没留父母一方的电话,有的说到国外打工去了,有的说离婚了,也有的说没有了。单春莎对单亲家庭的孩子格外关注,决定以后要找机会同贾华旺好好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他爸去世了,就对他多一些关心。
4.
刚入学的新生,怀着对新生活开始的敬畏和对陌生环境的畏惧,总是很听话也很积极。
每天晚上,各社团为了招揽人才,如走马灯一般到各班宣传,往往是这一帮还没走,那一帮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留下一个二维码让大家扫码加入。一开始,新生们争先恐后,到后来,实在太多了,懒得再去搭理。单春莎也是做了班主任才知道,也才明白,怪不得第一次上课让大家加入课程学习群,同学们都懒洋洋地应对。学生会纳新更不用说,蜂拥而至,能报名的都报。
也有些同学开始在班主任面前表现,贾华旺算一个。
一天晚上,QQ上。
“老师,在吗?”
“在。”单春莎刚洗漱完。
“我给您画了一幅速写。”一幅图片传过来。
单春莎点开放大了看,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子,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虽是穿了厚厚的棉衣,但是里面卫衣的帽子翻了出来,也显出一些朝气。
单春莎笑了。这哪是自己,自己哪有那么年轻。况且从接他们入校到现在,一个星期快过去了,她一直散着头发,从未扎过马尾,再说这大热天的也没穿棉衣啊。
单春莎明白,贾华旺是在向她展示他的才华,也是在讨好她。于是回道:“画得太好了!你画的吗?”
“是的。”
紧接着又传来一幅图片。
单春莎点开一看,是一副钢笔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如镌刻的一般。
她再次惊呼道:“你写的啊?太棒了!”
“马马虎虎吧,高二时候写的,现在扔了两三年了,手都生疏了。”
“你是美术特长生吗?”单春莎看着画画的好,字也写的好,怕是外行看热闹,便继续问道。
“也算是吧,不过不是绘画专业,是美术类的师范专业,主要学习艺术史概论。”
单春莎听得云里雾里,并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专业。
“我今年就差了2分,与山东工艺美院擦肩而过。”
每年都有很多学生不甘心来到这里,情绪低落。
单春莎开导他说:“没有关系,在这里依然可以展示你的才华,你依然可以实现梦想,不要放弃!”
“老师,您放心。如今,我应该这样想,把梦想还给现实,把信心留给自己。All roads lead to Rome!”
“你这样想真好。愿你始终能以这样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大学是个大染缸,有的人懒散一无所成,有的人坚守初心成就未来,希望你是后者。”
“我会好好做的。有这样一句话一直激励着我:准时的列车不会等待姗姗来迟的旅客。”
“嗯,说得好!不虚度光阴,储备能量,做一个等待列车的旅客。”
“您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交给我做。我做事不拖拉,要做就一定做到最好。”
“好的,我相信你行,也愿意给你帮助和机会。”
这是一次愉快的聊天。单春莎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学生,充满正能量。可是也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副速写真的是他画的吗?那副字也真的是他写的吗?
5.
单春莎向来不愿意为难任何人,想到对方因为自己而难看或者尴尬,她就感觉十分不舒服,像是要承受双倍的难看与尴尬。要不要证实一下那副画还有那副字是不是不贾华旺画的和写的呢,要知道在这个网络时代随便窃取别人这样的成果简直是易如反掌。犹豫了许久,单春莎还是决定试探一下。
第二天,QQ上。
她委婉地说:能否把那副速写送给我留作纪念?
没想到贾华旺立马回复:扔了。
单春莎有些吃惊,怎么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了呢,同时也有些失望,那么经不起检验,给别人画的画还没给呢,就扔了!
贾华旺又发来信息:老师,国庆节回家后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
单春莎觉得那完全没必要了,还给他添个麻烦,就回复到:那就算了,不用再画了。
至于那副字,她已经没有信心去验证。但也存着一丝侥幸,字不像画,画一幅需要时间和理由,字是天天要写的,她随时可以翻看他的作业本。后来证明,他的字确实写的不错,虽然也难以判断出与那副字是否有同宗同祖的关系。
这点小小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贾华旺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积极上进和与众不同。
军训期间和军训之后,他的被子永远都是叠的最好的,没有之一。为了宿舍检查,他还主动把床位从一个安静隐秘的角落调换至推门一眼就能看到的喧闹之处。他比一般同学也更爱去办公室,有时在嘈杂的课间,有时在静谧的午后。总是单春莎一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径直向她走来,也没有什么开场白,单刀直入地问,老师,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单春莎呵呵地笑着,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说,现在还没有呢。
那么迫切想帮老师做点什么的学生,真的不多见。单春莎拒绝的次数多了,竟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她并不知道贾华旺的积极性不仅仅是让她不好意思,还在助长着她要为他提供能够发挥他的积极性的平台的想法。
单春莎是希望他能够加入到班委的队伍里来的。他也递交了申请书,勇敢地走上了讲台演讲,但是他的表现并不是太好,紧张得话语都不连贯。他的票数最终没能把他送进班委。单春莎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办法。
后来,单春莎又想助他一臂之力加入系学生会秘书处,于是找到团总支书记徐老师进行大力推荐,但在最后的演讲环节,他又败下阵来。
那段时间单春莎挺忙,班里很多同学的积极性受挫,有想竞选班级团支书却没能如愿而嘤嘤哭泣的女生,有想加入系学生会宿管部却被刷下来而找她想办法的男生,也有向她反映班委竞选拉票破坏了原本友好的同学情感的声音……她一一处理,给竞选受挫的同学安慰和鼓励,为破坏了的同学情感进行修补,还要给新上任的班委成员指导和告诫。
贾华旺的两次受挫有些被忽视了。直到有一天,贾华旺又来到她办公室,像以往一样询问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她才意识到对贾华旺的关心少了,才又开始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6.
“嘿,贾华旺,来了啊!”
“老师,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哦……”单春莎沉吟了一下,在脑子里快速地思索,“就要板报评比了,你的字写得好,又会画画,回头找几个同学,和他们一起把板报办起来!”
“嗯,好的。交给我您放心。”
“班委竞选,还有学生会没能进,是不是挺受打击的?”单春莎低声问。
“没有啊,老师,我接受这个现实,努力去做了就没什么遗憾。上帝既然创造了我,总归是有用武之地的。”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老师,您放心,我虽然没能选上班委,但我仍然是咱班的一员,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配合好您和班委的工作。”
“嗯,都像你一样,老师就省心了。”单春莎欣慰地点点头,拉了个凳子在身边让他坐。
“开学那天陪你来报到的是你姑姑?”
“是的。”
“你爸妈怎么没有来?”
“哦,他们忙。我姑姑也是老师,高中老师,她说想重温一下上大学的感觉就送我来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不方便回答。”
“什么问题您问就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开学那天要留你爸爸的电话,你姑姑没给……咱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单亲……”
贾华旺顿了一下,说:“老师,不瞒您说,我爸妈关系不太好。”
“离婚了?”
“暂时还没有,我妈已经起诉了。”
“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
“我挨了我爸无数次揍。”
“为什么打你?”
“每次不顺心都会把脾气发到我身上。喝酒、赌博。但是我从来不生气。每次我都在想这可能是对我的一种磨练吧。”
“真是好孩子。”
“以前在高中,不开心我就去图书馆写字,阅读心灵鸡汤。”
“嗯,大人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多体谅一下你妈妈,她不容易。”
“是呀,有时候我爸当着我的面就揍我妈。”
“是吗,这真不应该。”
“我爸在外面有小三了,还生了个孩子。”
“啊?不会吧?”
“是真的,被我妈给发现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离婚了。”
“唉,社会风气不好。好在,你现也在成年了。你要相信,无论你爸怎么样对你或者做了些什么,你都是他儿子,他心里肯定是疼你爱你的,只不过不善于表达,有时候也控制不了内心的魔鬼。”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你做的很好,加油!”
“谢谢老师,明天总是新的,我会好好做。”
贾华旺走后,单春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个缺少爱的家庭,竟然培育出这样一个正面、积极、充满阳光的孩子,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正是那些心灵鸡汤起了作用。一想到贾华旺像只受伤的小猫,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静静地舔舐伤口,那颗孤独无助的心要靠虚假的心灵鸡汤给予力量,单春莎就从心里汩汩涌出许多的怜悯与疼爱。她也想过,会不会贾华旺的这份阳光也是一种心理不健康的表现呢,正如物极必反?毕竟感觉着和正常人的心理太不相同,好的有些假了。
不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贾春莎低头一看,是一条QQ信息,贾华旺发来的,只见信息写到:
迎着朝阳想一想,今天我该做什么。
目送落日问一问,今天我做了什么。
我不会把彩虹当做梯子,我要一步一个脚印。
明天总是新的!
谢谢老师的鼓励!
又是心灵鸡汤。单春莎考完不由嘟囔了一句。
7.
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常。单春莎每天很忙碌,上课、批作业、处理班级事务、开会、写材料以及做其它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完整的一天总被分割得七零八散,别想干一件“大事”。每当这一天结束坐上回家的班车,她便靠在椅背上假寐,有些懊恼地想“瞎忙”。
贾华旺呢,还是那么积极。宿舍卫生几乎全被他包了,尤其是系里开始进行文明宿舍评比之后。
他每天早上都会发宿舍打扫完的照片给她看,有时晚上也会发:老师厕所刚刚又打扫了一遍。
单春莎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表扬了他后劝他早点睡。他又回复:嗯,一会就睡,我再加工加工。
厕所老旧的瓷砖被他擦得洁白如新,就连瓷砖花纹的沟槽里也不留一丝污迹。有一次他告诉单春莎,他是跪在地上一点点擦的,那些沟槽是用一次性筷子一点点蹭出来的。单春莎立马联想到工匠精神,很是感动。于是告诉他,已经很好了,不用那么辛苦,保持就行。
其实也有那么一次,他发来照片她看出了破绽。那是一张使用了美图拼图的照片,四五张拼在了一起,每一张就变得很小。其中有个图是他的床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与其他同学的被子相比辨识度很高。单春莎看着觉得很纳闷,他们的房间不是全都贴了赭红色的壁纸吗,为什么单单他的床铺的墙是白色的?什么时候把壁纸撕掉了?
她傻傻地问:“壁纸怎么撕了?”
他回答道:“墙上竟是粉末,贴不住。”
她“哦”了一声就过去了。后来去他们宿舍时她还特意看了看,都贴的很紧密啊,只有边边角角的有些翘起。即便如此单春莎也没有多想。直到后来诸事败露,她的脑海中才如放电影似的闪过这被忽略的一幕。墙为什么是白的?因为照片不是当时的,而是贴壁纸之前军训期间的。
他们对门也是本班宿舍,屡屡上黑板被通报,单春莎真是想尽了办法,好言相劝,严厉批评,亲自看着他们打扫,甚至后来采取宿舍断电、扣留手机等方式进行督促,仍然隔三差五会有宿管部的学生来告知打扫得不好,让人焦头烂额。有这样一个对比,单春莎真是觉得贾华旺太省心了。当她婉转地告诉贾华旺,对门宿舍都在羡慕他们宿舍有他时,他得意地说,得贾华旺者得天下!
单春莎上课的时候,贾华旺也是那么积极。总是第一个举手发言,第一个走上讲台演讲,甚至是第一个在单春莎一番鼓动后立马站起来表演节目的。
那一次与其说他跳了个舞,不如说摆了几个动作,是贵妃醉酒里的动作吗?她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他双腿前后交错屈膝,微微扭转了身体面向大家,左臂弯曲反手背在身后,右手努力地向斜上方的天空伸展,眼睛跟随着一同望去,脸上是没有表情的。像就要飞升的仙女?可是没有衣袂飘飘。坐在第一排的女生有的不好意思看了低下了头。单春莎也觉得不自在,这健硕的身体想要表达女性的阴柔之美实在是不能够,但强作淡定,如同懂得欣赏一般看完,之后报以鼓励的掌声。
就如这蹩脚的舞蹈动作一样,他的发言也很一般,他做的PPT也不怎么好,但是,这都抵不过他的积极性带给单春莎的好印象。
可是,突然有一天,贾华旺变脸了。
8.
下课铃刚响过,贾华旺背着双肩包推门进来了。单春莎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地看着他。
“贾华旺,有事吗?”
“我要调班!”他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突然要调班啊?谁欺负你了?”
“不为什么。没人欺负我。”他依旧语气冷淡。
“没有为什么怎么会想调班?我不好吗?咱班同学不好吗?给我说说我帮你解决。”
“没有为什么。”贾华旺不为所动。
单春莎觉得很无趣,收起了笑容。
“没有为什么那就不能调。”
贾华旺没有回应,气愤浮在脸上,橡根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单春莎办公桌的一侧,目视着前方。
沉默了一分钟,单春莎首先绷不住了,“万事都有个缘由。你想调班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怎么帮你啊?哦,每个同学都像你一样气鼓鼓地跑过来说,老师我想调班,我就给他调,那不乱了?再说,老班我也没那么大权力呀,我需要上报。领导问起来为什么,我怎么回答?也像你一样说不为什么吗?……好了,给老师说说吧,怎么回事?这办公室也没别人。” 单春莎语气又重新变得温柔。
贾华旺依旧冷着面孔说:“不为什么。”
单春莎有些生气了,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师生的小船说翻就翻啊!怎么讲都不听,这不是胡搅蛮缠么。于是也不放声了。
又沉默了一分钟,单春莎感觉时间过得真慢,正在想该怎样收场,上课铃响了。
贾华旺生硬地撂下一句话“好了,就这样吧!”摔门而去。
单春莎傻了,像被人甩了一巴掌,愣愣地看着被关上的门。到底什么情况?干什么给我脸色看?干什么摔我的门?我哪得罪你了?……单春莎心理蹦出一万个为什么,越想越生气。
生气归生气,还不能不管,得调查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打通班长电话。
“今天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发生什么事情啊,老师。”
“没什么事情发生,怎么贾华旺跑我这里来要调班?”
“啊?调班?”班长一头雾水。
“是呀,还很生气地和我说。”
“哦!”班长有些恍然大悟,“可能是班里有同学和他开玩笑……”
“开玩笑?开的什么玩笑?”
“老师,也没什么,吴毅说他像个女人……我们在宿舍有时候也这样和他开玩笑啊,他都没生气。”班长和贾华旺一个宿舍。
“告诉吴毅抓紧时间给他道歉!干什么说他像个女人,人家不就是跳了一次舞吗?太伤人自尊了。他在宿舍干了多少活,你们还这样和他开玩笑,有些过分了!”
“好的好的,老师,我们回头给他道歉。不过,他有时就是有点……”班长话没有说完就停下了,似有难言之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有可能是天生就具有的,正如有的人健康,生下来四肢健全,有的人有缺陷,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你能指着人家笑着说,看那个人没胳膊吗,不要去嘲笑别人的特点。”
“嗯,好的老师,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至此,单春莎对贾华旺的性取向问题没有任何的怀疑。其实班里的同学已经开始有很多觉察和猜测了。
9.
过了两天,单春莎竟然在教工餐厅看到贾华旺。他端着餐盘正要弯腰下坐,看到了隔着过道并排的单春莎。单春莎也同时看到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又趁身边的人还没来探着身子悄悄地给单春莎说:“那天对不起啊,老师。”
单春莎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们背着包纷纷离去,教学楼又恢复了安静。单春莎回到办公室,有两个老师也刚下课回来。大家都轻松地吐了口气,这一天的课总算上完了。多年以来,学校在不断扩招,学生数量越来越多,有些热门专业更是井喷式增长,但是每年新进教师数量又是那么有限,完全不能满足教学的需求。老师们的教学任务自然就很重,最多的一个周要上二十六节课。所以,这难得的课后空余时间,大家很是享受,喝杯水,评论评论班级和学生,有时也拉拉家常。
单春莎看到电脑显示屏右下角的QQ在跳动,点了一下跳出一个对话框,是贾华旺发来的消息。
“老师,那天对不起。不瞒您说,我最近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单春莎立马回复到。
单春莎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记仇,才两天时间就把贾华旺怎样对她的全忘了。也曾经多年前当班主任,有个女生端午节放假早走晚到,这是系里严令禁止的。开班会时,她问她为什么一再强调不准早走晚到还要这样做。女生一脸不屑地说,我妈想我了,我就在家多待几天呗。全班哄堂大笑。单春莎气得声音都变了。那女生才不管,单春莎说一句,她就要怼一句,直到单春莎脑子短路无话可说,场面十分难看。她恨死那个女生了,暗自发誓,以后要把这个“仇”报回去。但是不久她来找她请假,她还是准了,“仇”的事也忘了。单春莎为此很烦恼,也反思过: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呢?如果亲历了南京大屠杀,也能这么轻易地忘了日本人烧杀抢掠的罪行?遗忘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啊。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不记仇绝不是一个优点。
“我最近接二连三地受到家庭变故的打击。”有一条信息发过来。
这一招实在是太好用了,单春莎又上钩了,急切切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爸妈终究还是离婚了。我奶奶也周二去世了,今天中午才打电话告诉我,说后事已经办理完了。”
单春莎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一下子就是两桩,深表同情地安慰他说:“人生不幸。父母离婚从你的角度看是不愿意的,但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是解脱和生活的重新开始,你爱他们就从他们的角度看。奶奶去世了,你也要坚强面对,生老病死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人生如行路,终究是要到达那个终点,只不过有的早有的晚,看开一些,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嗯,老师,没事,我都懂的。”
单春莎的心又恢复到以往,像投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荡漾完了涟漪,重回平静。那贾华旺的性取向问题她是如何得知的呢,这要从爱心捐款说起。
10.
又到周一,中午照常是班主任例会。科长总结完上个周各班级的考核情况,又强调了本周的工作重点,然后询问各班有没有发生家庭变故的学生,可以申请学院爱心捐款资助。单春莎立马想到贾华旺。
开学之初也是评选过一次困难补助的,那是国家拨款,而现在的爱心捐款则是全体教职员工每年按工资比例上交的一笔钱,名为捐款,实则不管你愿不愿意献这个爱心,都得要交。少了一二百块,多则三四百,全校加起来数额一定惊人。这个钱要往哪里去呢,单春莎只知道变相给了自己学校的学生,每生500元。
评困难补助时,班里有父母残疾的,有单亲的,有父亲判刑母亲改嫁而寄人篱下的,并没能轮到贾华旺的头上。后来,单春莎觉得贾华旺表现太好了,口头表扬把能说的话都说烂了,已经没有新意也没有诚意,必须要有更实在的肯定才行,于是曾在他精心打扫了宿舍卫生间并拍了照片发给她看时,悄悄告诉他,明年的国家困难补助一定考虑他。令人没想到的是,贾华旺回了她一句:“老师,我不要,困难补助留给需要的同学们吧!”她为此很是感慨,还讲给同办公室的老师听。
而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她匆忙举起手生怕名额被别的班主任抢占了,激动地大声说:“我们班有!父母离婚了!”
与会的老师们都笑了,离婚算什么。
有位班主任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班有个学生,母亲得了癌症,刚刚去世。”
科长慎重地点点头。
单春莎不甘落后地补充道:“我们班那学生奶奶也去世了!”
科长仍然不以为然。
接下来“某某班某某学生身患疾病,家里早已债台高筑”“某某班某某学生的爸爸在外打工,遇到意外,正在医院救治”……哪一个都比贾华旺惨。
单春莎也没了底气。
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竟然还剩了一个名额,自然归了贾华旺。
单春莎喜出望外,叫了贾华旺到办公室填表。当她高兴地告诉他给他申请了个500元钱的爱心资助时,他竟也没像之前一般推让,接了表说句谢谢便开始填。
单春莎心理咯噔了一下,像是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河遇到一块堵路的大石,破坏了原先的流畅,但还没来得及产生更多的情绪,河水已经越过了石头继续一路欢唱无阻地向前了。
11.
单春莎等着贾华旺填表,和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们聊起天来。大家谈论着刚才听到的那些学生,对他们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
贾华旺突然低声说:“老师,我有中度抑郁症。”
单春莎看了他一眼,脸色红润,不敢相信:“你不是好好的吗?别瞎寻思。”
“不是的老师,我真有。”
“你去医院检查了?”
“是呀,上个周末回家我姐带我去医院做的心理检查,医生说就是中度抑郁症。”
医生的结论还能有假?单春莎不再怀疑,关心地问:“什么症状?”
“睡不着觉啊,天天晚上失眠。白天上课没精神,但也不困,挺难受的,情绪很不好,总是觉得很累。”
那些天单春莎正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对抑郁症也有所了解。不是所有的抑郁都可归为精神病理状态的抑郁神经症,必须是达到使心理功能下降或社会功能受到损害,而且持续时间两周以上的才符合。
于是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觉?”
“从军训之后就开始了。”
单春莎一算,哎呀,都两三个月了。
“那么长时间了呀?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呢?”
“我不想说。老师,你不知道睡不着觉可难受了。”
单春莎怎么不知道,上学那会儿她也患过神经衰弱症,也有过睡眠障碍。每个夜晚都在煎熬中度过。同样的8个小时,在夜晚却显得那么漫长。躺在床上可以听到遥远的公路上汽车驶过的飘渺的声音,可以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唰唰作响的声音,可以听到宿舍卫生间水龙头未拧紧滴答滴答水击盥洗盆的声音,可以听到舍友们均匀的喘息的声音……夜是如此的安谧,所有的人都在享受睡眠,只有她内心无比焦急,渴望睡意袭来却异常清醒。等待逐渐变成烦躁不安,身体里的每个器官也都因为没能休息而百般不适,只盼望着黑夜快快褪去,映在窗帘上的橘黄色灯光快快熄灭,安静的走廊能够响起第一声脚步声。可是第二天,等待的却是头昏脑涨。她太有体会了。
“医生说怎么办?”
“哦,医生说……多锻炼,泡泡脚什么的。”
“那就按医生说的做,晚自习后去操场跑几圈再回去睡觉,弄一盆热水烫烫脚,水温一定要高一些,脚放进去能够忍耐的那种程度。热水有吗?”
“宿舍楼有饮水机,一瓶热水一块钱。”
“是有些贵啊,不过有效的话也值。这么长时间睡不着了,你都怎么过来的呀?”单春莎感同身受地说着。
“有时,我到外面的浴池泡澡,能睡上一上午。”
单春莎一听眼睛亮了,“是吗,这说明热水泡泡有用呢,但你可得注意安全,别睡着了滑到池子里去。”
“老师,我有时也吃点安眠药,但我现在不敢吃了,怕产生依赖性。”
“吃药总是有副作用的,能不吃还是不要吃。”
“是呀,医生也是这样说。一开始吃一片就睡得很沉,现在吃两片半都睡不着了,我也很害怕。但睡不着很难受,脑子里总想那药片,有时就控制不住。现在我都感觉身体不行了,活着真没意思。”
单春莎一听都有轻生的念头了呀,开导他说:“怎么能没意思呢,你还那么年轻,人生最美的时光,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女生啊?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她也喜欢你,你们就一起组建家庭一起生活,多美好!”
贾华旺低了低头,嗫嚅着:“老师,我一直想和你说呢……我不喜欢女生……”
单春莎以为他还没有自己喜欢的女生,说道:“以后会有喜欢的。”
“不是的老师,我性取向和他们不一样。”
“啊?”单春莎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在专注地看着电脑显示屏,似乎没有听到,于是示意贾华旺走出了办公室。
12.
她仍然保持着原先的腔调和他说话,不敢把吃惊过多地展现出来,怕吓到他,也怕他会因此而产生自卑。她尽量让话语听起来很正常,把“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和能够理解及平等对待的态度传达过去。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需要稍微抬一下头才能和他对视。
“有啊,以前,我喜欢我们美术老师。”他回答。
“美术老师知道你喜欢他吗?”
“知道啊!他很有才,是中央美院毕业的,比我大的多,已经35了。”
“哦,他没结婚吗?”
“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
单春莎觉得不可思议,同性恋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都只是在小说、新闻和影视剧中看到,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身边。她产生很多好奇,贾华旺的性取向心理是如何产生的呢?与家庭环境有没有关系?贾华旺自己有没有为此而痛苦过?同性恋人群毕竟是小众和隐秘的,他们又是怎么样彼此认出的呢?……
但是她不敢问太多,怕触碰了他的底线。贾华旺似乎并不在意。几米之外有个教室在上课,开着门,他仍旧高声说着话,是单春莎三番五次地示意他小声点。
“你现在还和那老师保持联系吗?”单春莎继续问。
“没有。我来这边上学他就和我分手了。老师,我很难过,常常晚上睡不着就会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那他为什么和你分手啊?”
“他说和我在一起腻了,不喜欢我了,他又找了新的。老师,他怎么能那样对我呢,为了他我去年考上了本科都没去念。”
单春莎听了这样的话除了吃惊还是吃惊,这是多愚蠢的做法。她想,贾华旺的抑郁症应该是与这个感情受挫有关系了,痛苦都压抑在心底,不能向别人讲,便生出抑郁来。于是安慰他说:“没事,都过去了,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就应该忘掉他。”
单春莎以前也安慰过一些失恋的学生,可现在安慰贾华旺,说出那些话来总觉得怪怪的。
“你总要开始新生活的,说不定很快就能遇到更合适的人。”
“老师,我现在有新的。”
单春莎又是一惊:“是吗,他也是咱学校的学生吗?”
“不是,外面的,一个美发店的理发师。”
“理发师?”单春莎皱起眉头,脑海里立刻呈现出一个穿着紧身裤,学着港台腔,手指卷着女客人的头发,一边评价着发质,一边通过镜子眨闪着眼睛的男人形象,很是反感,劝他说:“社会上的不人安全,不要和他来往。
“没事老师,他人挺好的。”
单春莎想也不能凭着职业偏见就否定别人,无奈地说:“好吧。”
贾华旺总是这样层出不穷地让人吃惊。本来很好的一个学生,特别让人省心,现在却成了一个抑郁症和同性恋! 单春莎的心里被这两件事情装满了,鼓动着,有些坐立不安,她急切地想找个人说说,听听别人的意见,该怎么办。
13.
与同性恋相比,单春莎更关心的是抑郁症,觉得这个问题更迫切。它对正常生活的影响是可见的,它的患主每晚都在经历着由它所带来的痛苦的煎熬。
那次谈话以后,她与贾华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全都变成了“昨晚睡着了吗”、“昨晚睡得好吗”,即使是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擦肩而过。而贾华旺也总是回答“还是那样啊”“还是睡不着啊”。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晚上睡不着,他爬到了宿舍楼顶的天台上坐了会,真想闭上眼睛向前一倒……可是想到妈妈、姐姐又控制住了。单春莎吓坏了,多少抑郁症都是跳楼自杀的,贾华旺也这么严重了吗。她觉得这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必须要报给科长知道。
科长看到单春莎惊慌失措的样子,竟笑嘻嘻地,一定是单春莎讲述时夸张的表情和语调逗乐了他。
他说:“系里已经出现4个中度抑郁症了,都是睡不着觉,要求调宿舍,单人单间,还真没有一个像你们班这个这么严重。”
“那这样的学生该怎么办呢?”单春莎追问道。
“学校有心理咨询室,可以让学生去心理咨询室进行咨询。不过说是对学生的心理问题进行干预,实际水平有限,系里报送的有心理问题的学生又大多被退回来了。没有办法啊,只能让学生回家治疗,对他们好,对咱们也好。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个责任谁也担负不起。”科长收起了笑容,脸上变得严肃。“不过,”他接着说,“他的这个抑郁症谁告诉你的?检查结果看了吗?”
单春莎摇摇头:“没看结果啊,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姐带他在当地的人民医院检查的。”
“呵呵,”科长笑了笑,“你们班这学生抑郁得还挺特殊,别的班抑郁的学生都不愿与人交谈,躲在自己的世界,你们班这个什么都和你说啊?”
单春莎笑了:“是啊,可能是对我比较信任吧。”
“有些学生会说假话的。曾经有一年,有个学生想逃避外出实习,从网上找到抑郁症的特征背了背,然后找到班主任说自己有抑郁症。班主任还是心理学硕士呢,一听都对,被骗了。”
这一点单春莎可真是没有想到,但她觉着贾华旺不能骗她。在她看来他的抑郁症肯定和同性恋密切相关。为了让科长相信,她又汇报了贾华旺的同性恋问题。
科长也有些意外,平时接触的都是女生不自尊自爱的问题,这个是有些特殊。他皱了皱眉,说:“这咱就没有办法了,咱既不能不让他那样做,也不能要求他退学,国家没有哪条法律是说同性恋不能上学的,即使他感染了AIDS,咱们也得接受他,还不能当做特殊人群看待。关于他抑郁症的问题……你让他先找心理咨询室的吴老师聊聊吧。”
单春莎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她为贾华旺联系了吴老师,简要说明了贾华旺的抑郁情况并预约了时间。但是贾华旺并没有去。除此之外,她嘱咐班长多关心关心他,并问起贾华旺失眠的事情他们知不知道。班长吃惊地说没有失眠啊,每晚都睡得很好。单春莎为此还埋怨他们太粗心,不关心同学。
有谁会想到呢,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14.
贾华旺告诉单春莎昨晚没控制住吃了三片药,现在感觉很不舒服,浑身无力,恶心干呕,身上还起了一些红疹子。单春莎突然想起安眠药是不能够随意在药店购买的,于是问他药是哪里来的。 贾华旺告诉她,是他缠着姑姑买给他的,还说这药是泰国进口的,很贵。单春莎又问了药名,贾华旺同样告诉了她,叫“三唑仑”,还进一步解释说,蓝色的小药片,溶于水无色无臭。
单春莎上网查 了一下。
毒品知识——三唑仑
三唑仑 , 又称海乐神、酣乐欣,淡蓝色片剂。是常用的有效催眠药之一,也可用于焦虑及神经紧张等。它是一种强烈的麻醉药品,口服后可以迅速使人昏迷晕倒,(0.75mg的三唑仑,能让人在10分钟快速昏迷,昏迷时间可达4--6小时)故俗称迷药、蒙汗药、迷魂药。可溶于水及各种饮料中,也可以伴随酒精类共同服用。三唑仑没有任何味道,见效迅速,药效比普通安定强45—100倍。
单春莎太吃惊了,贾华旺竟然一直在吃“蒙汗药”!
红色警报响起。这是危险品啊,那么多药片在手里……最近他还说,理发师在和他闹分手,他很痛苦,有想找人揍他一顿的冲动。如今,“理发师”、“分手”、“蒙汗药”、“复仇”……这些词语自动地联系起来,编织成了一个好莱坞大片在她的头脑里上映。
她有些害怕,向科长做了汇报。科长指示和家长联系。
单春莎在统计的班级信息中找到贾华旺家长的电话打了过去,意外地是竟是贾华旺接的。她也顾不得他在上课,把他叫出来,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很担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想和家长联系一下。她知道他有个姐姐,也许和姐姐更好沟通,他也比较能够接受,于是要姐姐的电话。
“把你姐姐电话告诉我一下,我和你姐姐一起想想办法。老师一个人面对你这些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贾华旺肯定没有想到单春莎突然要和家长联系,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我姐的电话……她有好几个号码……她在上班,恐怕也不能接电话。”
“你姐在哪上班啊?”
“在**市人民医院。”
“是医生啊?”单春莎没有想到,也很纳闷,医生上班不能打电话吗?她也有一些医生朋友,从未听他们说起过。
“是啊,在血液检验科。我姐是中国医科大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他有些骄傲地说。
单春莎很吃惊,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姐姐啊,同时也感到些许的轻松,既然姐姐是医学专业人士,那肯定能够更专业地帮助弟弟,也肯定能够理性地看待他的性取向问题,这样的话沟通起来会容易很多。
“你同性恋的问题,你姐姐知道吗?”
“知道,我都给她说。她也劝我不要和那个理发师交往。”
这姐弟俩的关系真好,单春莎想。
“你姐的电话,你能不记得?手机呢,在手机上找找。”
贾华旺拿出手机,一边按着一边说:“她有好几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还用不用……”
“打过去试试。”单春莎要求到。
只听电话那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
贾华旺说:“老师,您加她QQ吧,我平时也是QQ和她联系,给她留言她就能看到。”
“好吧。”单春莎记下了一串数字,急匆匆地回了办公室。贾华旺也回教室上课。
15.
但是,单春莎心里太着急了,加了好友等了半天也没见通过。她突然想起入学报到时记下的家长电话,一阵庆幸找到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通了,单春莎快速地想了下该怎样说。
“喂!”一位农村妇女质朴的声音首先传过来。
“您好,请问是贾华旺的妈妈吗?”
“是呀,你是谁?”声音充满了戒备。
“我是贾华旺的老师。”单春莎脸上堆满笑。
“哦,老师你好。有什么事吗?”语气缓和了许多。
“是这样的,贾华旺在学校睡不着觉,时间挺长的了。我想了解一下您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有没有给家里人说过?”
“没有啊,从来没说过睡不着,回家睡得很好啊!”
“是吗?他说他姐姐带他去医院检查了,您给我说一下姐姐的电话吧,我和姐姐再联系联系。”单春莎没敢和妈妈说太多,怕她接受不了,要了姐姐的电话。
姐姐的电话响了几声也顺利接通了。电话那边依旧传来的首先是个“喂”,散发着浓厚的方言味道。就这一个字,单春莎马上怀疑姐姐是医学硕士吗?
“您好,我是贾华旺的班主任。”又是一番介绍,“贾华旺在学校睡不着觉,他说前段时间您带他去检查了,结果是中度抑郁症,是吗?”
“没有啊,我带他去做什么检查啊,他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单春莎愣了,反问道:“没去检查?他说他是抑郁症呢?”
“你听他瞎说!”姐姐不屑地说。
“那,您在医院上班吗?”
“不在啊!”
“啊?”单春莎不由脱口而出,“他说您在**市人民医院血液检验科,还说您是中国医科大硕士毕业……”
“他都是胡说的,”姐姐有些不好意思,“我有时也搞不清楚他这个人,和两个人似的,家里给他报了名让他去学车,他说去了,结果人家教练说没见过他。”
“他姑姑在高中当老师吗?”
“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儿。”姐姐有些急。
单春莎蒙了:“他睡不着觉,在吃一种药片,说是他姑姑给他买的,你们知道吗?”
“药片?哦,可能是俺奶奶的药,年纪大了睡不着,医院给开的,他可能看着说明治疗焦虑、失眠什么的就偷偷拿走了。”
单春莎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那……那个什么,他同性恋告诉您了吗?”
“没有啊,他没给我说过。”
单春莎不记得是怎么把电话的挂了的,只感觉脑子里全乱了,都是假的?姐姐不在医院工作,不是医学硕士,姑姑不是教师,没给他买过药片,他也没有做过什么抑郁症的检查,也没给姐姐说过同性恋的问题,都是假的!
单春莎有些失控,朝着对桌的李老师便诉苦:“学生怎么竟说假话呢,而且不假思索,张口即来,我一点都没有怀疑。”
李老师给他们上体育课,自然认识,说:“真没想到,挺有才的一个学生,上课时还画过沙画给我看。”
QQ在跳动,加他姐姐好友的请求通过了。可刚刚才通过电话,那个网上的姐姐竟然毫无所知,聊了两三句就漏了馅儿,是个冒牌的。
怎么办,怎么办,单春莎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是装作不知道,等待时机呢,还是现在就揭穿?
李老师坚定地说:“有什么好犹豫的,学生骗老师,这是品行问题,把他叫办公室来,狠狠批评一下!”
单春莎有些害怕,怕揭穿了谎言对方露出青面獠牙的本相,也怕那难看的场面自己应付不来。她恳求体育老师留下给他压阵。
16.
一上午被班主任找了两回,贾华旺心里也敲起鼓来,忐忑不安。他远远地跟在单春莎的背后朝办公室的方向走着。
单春莎坐定后,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看着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办公室来吗?”
贾华旺似乎没见过单春莎这样的表情,被吓住了,低声说:“不知道啊!”
“我刚给你妈,你姐都打了电话。现在知道了吧?”单春莎不知该怎样揭穿,这样迂回地问,希望贾华旺自己承认说了假话。
可是贾华旺还是一脸无辜地说:“不知道啊。”
“你为什么骗我!你姐姐根本不是医生,你也没做过抑郁症的检查!”单春莎故意提高了声音问。
贾华旺低着头不说话。
“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失眠过?亏我为你那么担心!”
“老师,我有啊,有时候确实睡不着很难受。”贾华旺努力为自己辩解。
“那也不是像你所说的国庆节之后天天睡不着!不是吗?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三唑仑的药片?都是你瞎说的?”
“我有,不是药片是小瓶的液体,成分都是一样的。”贾华旺哭丧着脸回答。
单春莎闭上眼,无力地摆摆手。“你根本就没有抑郁症,对吧?”单春莎想再次确认。
“我有啊,我自己在网上测的,就是中度抑郁症。”
“网上测的也能准?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单春莎有些恼怒,“你还有多少话是假的?你爸妈离婚了吗?”
“没有……”贾华旺说的很小声,但单春莎还是听到了。她本是随口一问,却又揭穿了一个谎言。“没离?这样的事你也敢瞎说?你爸在外面没小三,也没生孩子对吧?”
贾华旺不说话,用沉默肯定着。
“那你奶奶呢,是不是你奶奶也没去世啊?”单春莎皱着眉头问。
“不是的,我有两个奶奶,有一个去世了。”贾华旺小心翼翼地说。
“呵呵,两个奶奶?”单春莎苦笑了一声。
“老师,是真的,我爷爷有两个老婆……”
“我不管那么多,”单春莎有些不耐烦,“我就问你亲奶奶,你爸的亲妈去世了吗?”
“没有。”
单春莎失望透了:“那和那个美术老师,还有理发师的事是不是真的?”
贾华旺又沉默了。
“贾华旺,你怎么竟说假话呢,这些假话你也能说的出口?你为什么要骗老师,骗我有什么好处?你就没想过有一天这些谎话都揭穿了会怎样?我那么欣赏你,在班里夸你,在老师们面前夸你,推荐你加入学生会,把你报为咱班的信息员,还为你申请爱心捐款资助,一直觉得你那么优秀,现在呢,全是假的,你的形象也全毁了,你知不知道?”
一阵沉默。
“老师,我也觉得有时候自己挺人格分裂的,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话不该说,可是不自觉地就……”
单春莎也实在想不出他骗她的动机是什么,为了获得那些夸奖?为了成为学生干部?为了获取助学金?总觉得都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学生会有这样的心机。也许如他自己所说的都是无意的。记得以前有个朋友开玩笑说,小心他找你寻关心。现在想想真觉得一语中的。他一定很享受老师为他失眠所表现出的担忧,他一定很满意老师对他积极所加以的赞赏和肯定,他一定很喜悦老师因为抑郁症和同性恋而对他的额外的关注。他真的是有心理问题。
17.
这一天结束了,有如经历了疾风骤雨。单春莎疲惫地躺在床上,那些曾经被自己忽略的话语、事件,一幕幕地浮现,无不在提醒着她真傻。只有贾华旺吗?她想起有个单亲的男生,申请了贫困补助后却使用上了iphonX;有个话语不多的男生,晚自习请假要陪远道而来的父母吃饭却在空间里晒起和女朋友在一起的照片;还有那张夹在教学日志里她根本不知道却有着她同意而签名的请假条;那些上课交上来放在手机袋里的手机壳或模型……单春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很多学生从她身边经过,毕恭毕敬地叫“老师好”,她不停地点头,可一转眼,全都变了,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对着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