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广播响了。
陈柏坐了32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这座偏远的西北城市。
他起身深吸了口气以便让自己腹部的赘肉凹陷进去,而后脑袋顶着上铺的床板,猫着腰费劲地检查了下自己散落在铺上的物品。
那些用来消磨时间电子设备全都没电了,他拍了拍手中的平板,毫无反应,连回光返照都没有,漆黑的屏幕中映照着他那乱如鸡窝的头发。
广播里女声衬着舒缓的音乐,正在一遍又一遍地介绍着当前这座城市的长远历史,夹杂着泡面与脚臭的气味贯穿整列车间。
陈柏在收拾好东西后,便死气沉沉地躺了下去,一动不动地在那听着。
对他来说,火车上的这一天两夜可不是说缓就能缓过来的,他现在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还能下地,是否还能走出这间车厢。
他觉着自己的精神已经脱水了,并且风干了,就像自己干枯杂乱的头发下那一片片头皮屑般,不仅没用,甚至有些恼人。
车窗上的窗帘不知被谁拉开了,外面四月的阳光很是刺眼,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
列车正在一点点的前行,暖阳顺着窗沿逐渐攀爬到了他的脸颊一侧,惹得他心烦意乱。
陈柏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般费力地侧身起来朝下望去。
果然,整个车厢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半封闭的车间本就憋闷,偏偏又赶上了这不冷不热的季节,他一脚踢开了被褥,翻身便将窗帘拉了起来,随之又躺回到了铺上。
陈柏闭上了眼睛回想着自己过去的两年,他记得自己上次在火车上待这么久,大概还是去内蒙出差的时候。
也许没那么长,大概是自己睡糊涂了。
好像那时候自己每次往返,都只用在车上耗费一天的光景而已,根本没现在这么折磨人。
想到这里,一只手突然从下面伸了上来,紧接着重重地拍在了铺沿上,见躺着的陈柏没吭声也没反应,便又连着猛拍了好几下。
陈柏猛地一怔睁开了双眼,茫然地向上抻着脖子哼了声,这时底下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马上到站了,来换下票!”
在陈柏上下翻找卧铺卡时,乘务员几步走到车窗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拉开了窗帘。
和煦的暖阳再次照射进了车厢,四周瞬间变得燥热不堪,陈柏眯着眼睛看不清乘务员那逆光的面容,低手将卡递给了她。
乘务员接过后将火车票换回并提醒他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别睡了。”说完转身出去了。
火车开始减速,发出咔哒咔哒的连续声响,陈柏在狭小的空间里费劲地翻了个身,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那个时候……出差在路上,还会有人不间断地跟自己打电话、发消息,经常性的嘘寒问暖。
想到这里陈柏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他再次翻了个身,并小心翼翼地从裤兜中掏出了手机,打开通讯录后上下翻着找了半天,直到火车减速的一阵摇晃方才让他记起,自己在上火车前就已经把那人的电话给删了。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仰躺在铺上,心里咒骂着自己不长记性。
下车后陈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来到了火车站外。
放眼望去,整个车站除了四面八方的城墙建筑外,再没别的东西能够吸引他多驻足一秒。
这两年里他见过太多的车站,不过每个看起来却都那么大同小异。
以至于这常会给他带来一种错觉,让他觉着他这两年间自己的每个阶段,都能用进出于车站来进行结算。
他叫陈柏,松柏的柏,不是柏林的柏。
陈柏从来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名字来打趣自己,因而他都会主动这样作自我介绍。
他在距离此地5000公里远的一座南方城市毕业,两年来一直在北方出差。
他是一名软件实施工程师。
虽是这么说,但他从不觉得自己跟北方有缘,就像某人觉得跟自己无缘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掏手机,或许还能在里面找到一丁点关于她的痕迹。
不过找到了又能怎样?陈柏如此的反问自己,随之便又放弃了。
这他妈简直就是扯淡,自己是在演韩剧么,想到这里他不禁拿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自己:“你丫就是一云备胎,还他妈是24小时在线的那种!”
手机握在手里的他逐渐消了气后,转身回望了眼城墙建筑的车站,他本想拍照发个朋友圈或者微博,兴许她会看到。
但看着来往的人群,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拍火车站,多么尴尬的举动,陈柏立在刺眼的艳阳下踌躇了半天后,最终还是放弃了想法。
临走时他觉得有些可惜,因为这可能是他这两年的出差生涯里,去过最后一个车站了。
因为,他有那么一点想离职。
这里跟全国多数的车站差不多,几乎不用招手,那些正规或不正规,有照或没有照的出租车司机自然而然的会围过来。
像狗皮膏药般紧紧把人粘住,而后想方设法地将其拽上车拖走。
陈柏虽然早有防备,不过还是沦陷了。
在一阵围绕自己的哄抢之下,拖着行李箱的他,被一只不知由哪冒出来的手一把拉了出去。
上车后的陈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司机便不由分说地一脚油门冲出了车站。
“师傅,我的行李箱呐?!”
“早放后备箱里了,放心吧。”的士司机两眼放光,好像捕获到了猎物一般的兴奋:“去哪?”
“去……如家……”回过神来的陈柏随便拿手指了个方向:“就是……西大街的那个如家。”他一边摆弄着手机上的地图,一边揉着肩膀感慨:“师傅你……这手劲挺大啊……”
“那是!”的士司机立刻腾出一只手,一脸得意地将手袖挽起,并伸至陈柏面前:“不是我吹,本市三届掰手腕冠军都是我!”
陈柏看着那青筋突爆的手臂,汗毛如同芦苇荡般浓密,顿时觉着自己的肩膀更疼了:“难怪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刚才是有点用力了。”司机听完略带歉意地冲他赧然笑着,随即将手放回到了方向盘上:“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脾气不好,容易暴躁。说白了就是特别不喜欢别人跟我争跟我抢。”
说着他摇下了车窗,点上了一根烟又递给了陈柏一根,陈柏抬手婉拒了。
司机自己小嘬了一口后继续对他说道:“上次一辆凯迪拉克超我车后,居然在前面走起了“S”,你说这能忍么?我他妈当时一脚油门就憋着他抹了过去,差点没把方向盘卸了,当然……好在最后他吓得赶紧停住了,不然翻了的话我估计得吃官司……”
陈柏听完后不敢再去接他的话,转而望了眼两侧行驶的车辆,还好没什么不知好歹的凯迪拉克出现。
“当然!”的士司机似乎察觉到了陈柏的顾虑,随即又赶紧补充道:“拉客人的时候我是不会乱来的。”说完冲他憨笑了声。
陈柏不再想跟他谈论这些,便随便找了个话题:“对了师傅,这里是旅游城市吧?我好像在历史书上读到过,而且火车上的广播貌似也提到了。”
“广播?历史书?”司机有些尴尬的笑道:“这我倒不太清楚,不过旅游城市啊……是吧,就算是吧。”
“是就好。”陈柏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书包,上面印着他最喜爱的“美国国家地理”的戳子:“我相机都带了,趁着休息的时候可以去玩一下。”
“那……你可能白带了。”司机歪着头说。
“啊?”
司机见到红灯,停下了车后沉默了会儿说:“其实…我们这里以前是有过不少名胜古迹的,不过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听说全给震没了,我听老人们都是这么讲的。”
“哦……地震。”陈柏扭头朝车窗外看去心里琢磨着:“来的时候可没人跟我提醒说这里是地震带啊,全给震没了,那将会是多大的地震……”
虽然跟司机说的整整隔了八九十年,但陈柏内心的忌惮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他的老家离唐山不远,因而自小便被灌输了关于地震的可怖思想。
在他刚刚记事的时候,某一天村子里突然传出了消息,说是晚上十二点整会发大地震,当时的描述简直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
当天晚上母亲早早便将睡得正酣的陈柏抱到了街上。
当母亲对睡眼惺忪的他说地震马上就要来时,陈柏的睡意瞬间便褪去了,他一直警觉地四顾着附近那些比平日里高了不知多少倍的墙垣,生怕它们随时倒塌下来将自己跟母亲掩埋住。
那种生离死别的绝望,让他好似溺水一般的难受。
结果当晚什么都没发生。
陈柏窝在母亲怀里又昏昏睡了过去,母亲则坐在街边,吹着凉风同邻里街坊聊着家常,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后来散步谣言的人被抓了,地震成了一场闹剧,但自此却让陈柏对它产生了阴影,挥之不去。
陈柏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司机连忙熟练地将烟头弹了出去问道:“是我熏到你了?”
“不是。”陈柏连连摆手:“是外面。”说着他摇动把手将车窗关了起来。
眼前的这座城市除了灰大点,别的跟他以前去过的地方倒真没多大差别。
小井小市的氛围,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陈柏很诧异,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喜欢上这种类型的城市的。
有时他觉着这不应该算是喜欢,因为他并不想与这个社会脱节,就像他喜欢一个人生活但却讨厌孤独一样。
所以他觉得是自己厌恶大都市的喧嚣,以及那摩肩接踵的人流,因而才会让自己如此的偏执,才会在生活方式上选择避重就轻。
为什么要说避重就轻,因为他的周围有很多常年喊着奋斗、喊着努力的同龄人,直到他们底气都喊没了,嗓子都喊哑了,却仍过着拮据的生活。
他们仍在大城市里不懈地奋斗着,枯燥无味漫无目的地奋斗着,但他们仍然口口声声的说,成功或许就在下一秒,坚持下去就是成功,即便嗓子喊哑了,底气喊没了但那也是值得的,那也是无悔的。
陈柏自始至终都不明白这到底值在哪里。
因此每当听到这类言辞,他都会嗤之以鼻,他瞧不起这类聒噪的人。
这个世界的确需要成功人士,但这个世界更多是由普通人所组成的。
如今的陈柏,今就甘愿做这样一个普通人。
这是种消极的思想,但对他来说并不是,他觉的是他认清了这个社会的组成,任何生活方式都是一种追求,他原意随着自己的性子活,而不是被那所谓的励志言辞洗脑后牵着鼻子走。
在自己这种思想的潜移默化影响下,参加工作不久的陈柏,就抛弃那企图改变世界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而今的他只想拿着稳定的工资过着清闲平淡的生活。
其实陈柏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三观不正的青年。
他又一次地想到了那个女生,在他眼里她就是这类让自己讨厌的人。陈柏一直以为跟她交流久了,她的思想会随着自己变化。
不过最后她还是说,想趁着年轻多出去闯荡一番,自己仍期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即便明知道最后会遍体鳞伤,对她来说也在所不惜,也是值得的,这样才会无愧于这一生。
电话的那头陈柏一言不发,心里暗暗咒骂道:“真他妈脑子有病!”
“这种女的就是贱!”
陈柏将始末缘由告诉了自己的死党吴浩后,吴浩愤愤地骂了这么一句,随后赶紧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自己的女友,并小声对陈柏说道:“我当时追她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相信我,要是真的喜欢就继续,死缠烂打下去……你就会跟我现在一样的……呃……痛苦。”
“痛苦?”
“你觉着我现在很开心吗?”吴浩哭丧着脸并时不时地回头看着:“现在我才明白单身的好处,我真他妈羡慕你!”
在陈柏眼里吴浩是有那么一点直男癌,这很不好,不过对他来说,这完全不算什么。
因为他自己的直男癌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崩裂地步,那女生的性格有时简直让他厌恶至极,但自己就是喜欢她就是愿意包容她的一切。
陈柏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道:“最贱的还是自己。”
此时马路对面经过了一辆洒水车,造型很奇特,好似散装水泥的运输车。远看上去就像拖车上摆放着一个老式蹦爆米花的罐子,罐口处的水通过水雾的形式向空中喷洒。
陈柏几个月前曾在距离这里几百公里远的另一个市出差时见到过,那是第一次看到。
当时他们都挺震惊的,同行的同事们都称其为该市巨兽,纷纷觉得迈克尔·贝应该把他引到下一部电影中去。
不过眼前的这辆比他记忆力的那个看起来更大,后劲更足,发出的嗡鸣声真的像是憋不住准备变形一般。
由于天气异常晴朗,后面喷出来的水雾挂上了彩虹,在大街上尾随着爆米花罐徐徐前进。
的士师傅见陈柏一直盯着它看便解释道:“哦,这个啊,这是我们这边特有的,也不叫洒水车,其实就是因为天气干燥。”
“我在另一个市出差的时候见过。”陈柏说:“那里的火车站很破、很旧,也没在那里待多长时间,不过那里确实比较干燥,待的那些日子心急火燎的尽牙疼了。”
“看来你去的地方还真不少,任务也比较重。”的士司机嘴里叼着烟看了眼陈柏,而后腾出手点着了火吐了一个烟圈说:“那你可不该来这里,我们这边更加干燥。”
“是么……”陈柏不自觉地拿手揉了下腮帮子:“那我得多准备些布洛芬跟甲硝唑才行。”
陈柏是刚毕业就来到了当前所在的这家公司,而今公司两周年,他也正好工作了两年。
在这家公司里,两次涨薪他都是同龄里最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能力是有多么突出,更多是出于的他的负责和任劳任怨。
因而对于陈柏来说,做什么项目他是有的挑的。
但当公司的这个,西北最偏远的国土项目找到他时,陈柏并未做任何的推脱。
他的目的很直接,不是因为这里人烟稀少,适合养老,也不是因为这里远到可以摆脱回忆的重负,他其实就是突然想去和那女生曾经约定过的青海湖,只有这里比较近而已。
对生活失去兴趣的陈柏,也许这次的决定能够让自己彻底做到断舍离。
不然的话,那他便只有离职了。
他不能白让公司养活自己,单从这点来看,陈柏是个不择不扣的好人,就像那女生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