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云霞隐去时,水面上浮起了淡淡的雾,岸边油菜花香气四溢,虫声唧唧。我伏在油菜田里,大气也不敢出,紧盯着小爹手中的长枪。来了!!一行野鸭扑楞楞降落水面,激起串串水花。糟糕!枪口被油菜秆挡住了。小爹极慢地抽回枪身,重新瞄准,枪管还是碰到了油菜秆。“嘎”、“嘎”、“嘎”……受惊的野鸭冲天而起。“嗵”、“嗵”、“嗵”,雷鸣似的枪声在身边炸响,火光映亮了水库边伏击的猎手们。
小爹是我最小的堂叔,自小身体精瘦,古怪刁钻。十几岁时,他经常闯入人家卧室里,翻出床下“大气球”,抓起就跑,吹出好大的带把“白冬瓜”放飞。我们跟在后面追呀追,越过菜园,蹚过小溪,奔进田野……
我再大点就跟他打猎。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有火枪。小爹的枪是木匠爷亲手制作的,枪托采用上等木材锯凿打磨,精心刷漆;枪机炮台出自镇上铁匠铺,焊上条乌黑发亮的无缝钢管;改装军用挎包带做枪带;枪身通体发光,重心稳定,漂亮啊。
枪砂是也从铁匠铺买来的,2块5一斤。竖起枪管灌进铁砂,堵上纸团,用通条捣实。炮台上有个小孔,拿来水牛角火药盒,小心的磕进火药。击发锤里有个小窝窝,填进一块耳屎状的黄色打火炮,恐怖级的近战利器准备就绪。千万记得在击发锤夹张纸作保险X3,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深秋时节,田里的高粱、玉米、棉花芝麻黄绿豆都收割完了,一眼可以望出几里外。闲人们背上火枪,带上狗儿,到田间地头搜寻猎物。那黄褐色的野兔、七彩的山鸡,战战兢兢地躲藏着。一只野兔突然窜出来了,十几名猎手奔走呐喊,一簇簇枪火蓝烟接连绽放,“嗵”、“嗵”、“嗵”……沉闷的枪声在田野上来回滚荡,我在小爹身边雀跃着,准备出去捡猎物。
好猎手要有好眼神。小爹眼尖枪法好,收获也多。有一次正走着,他突然定住举枪瞄向地沟,我也定住不敢动。旁边几个猎手见状,赶紧噌噌地跑了过来。等他们近了,小爹却背上枪,吹着口哨扬长而去,留下背后一片笑骂……
晚上打兔子容易些。我们头戴探灯,幸运时会照到亮晶晶的两点星芒,那是兔子被灯照傻了思考生命呢。靠近,瞄准,“嗵!”可怜的野兔腾空而起。如果只是打伤兔子,那可得苦逼的追踪了,有时甚至得追到兔子血尽而亡。
故乡地处江汉平原,鸡鸣三省,“南船北马”,四战之地。故此民风彪悍,几千年来都是出好兵的地方。最有名的乡亲东汉刘秀,起于草根,骑牛上阵,斩杀新野尉才夺得战马归。光武中兴,再续汉史二百年。世道不好时,总有无数乡人大喝一声“没法过了!打死1个够本,打死2个赚1个!”披上“血布衫”(军装),昂首迈上沙场。
我爷爷本有四兄弟。他和老大在家种田做木匠;一位大个子兄弟做了国军团长警卫员,背着受伤的团长突出重围,狂奔数里,吐血而亡;小弟听说随国军撤退到了南方,再无音讯。小时候,很多台湾老兵带着录音机、彩电返乡,乡里给他们村子单独供电,好让老头们坐在炕上彻夜叙旧。姐姐在我们黑乎乎的村里念叨,说不定小爷爷明天也回来,拉我们一把呢……
我五位堂叔全部参过军。四爹是模范坦克车长,参加军里比武年年夺第一。打越南时,同车的连长英勇牺牲,四爹头皮也被蹚了一道沟。小爹呢?在部队里偷学开卡车,翻到沟里。见战友奔过来了,连忙闭上眼装晕,还眯条缝偷看。领导哭笑不得,不过,好像竟没处分他。
省界地带,治安极差,偷鸡摸狗时有发生。有时候,不长眼的贼会来到我们村。有天半夜,小爹听到屋外鸡笼有动静,冷冷地喝了一句:“谁?!”
外面的鸡“咯咯”继续挣扎。
“滚!”
“咯咯”声依旧。
“嗵!”枪火闪过,声传数里,满村狗吠。
“妈呀!”外面一声大叫,连串脚步声远去了。小爹翻身睡去。
这还了得,好久都没有贼敢光顾我们村。
后来,上头明令收缴枪支。火枪慢慢淡出乡人们的生活。
再后来,我们这些精壮迈出故乡四处飘零,大多成为最常见的流水线民工。昔日威名显赫的村庄,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淌着鼻涕的孩童们找不到合适的少年追随,学不来惹事生非摸鱼捉蛇掏鸟窝,只好嚼着方便面块胆怯地躲在老人身后。陌生人大白天进村抢走猪羊,或者赶拢鸡鸭,一网打尽。
出自乡野的我,在外也不得不严格管束自己的孩子。有时看着品学兼优的小布独自拼积木,也会想起童年养过的白鸽。为了防止逃走,它打小就被剪断了翅尖,终生只能与鸡鸭踱步争食。姐姐也叹息过,你小时候,比小布可野太多了。
小爹这些年,先后开过供销社、酒厂、影楼,再后来做房地产,在镇上盖起了好大一片楼盘卖。他发胖了,戴上了老花镜,又怕坐车,我请了很多次他都不肯出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