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的某天,午饭后,我乘电梯下楼,电梯在6楼停下,进来一位穿着绿色工作服的男子。男子进电梯后,并未引起我的注意。他径直走到我身后,我身子本能地倾斜了一下。他笑着说了一句声调很奇怪的“你好”,我勉强听懂了。我看了一下他的面容,轮廓有点像欧美人,但眉眼间又有点亚洲人特有的柔和。在回了一句你好之后,本能的好奇心,让我问了一句:“You can speak Chinese? Where are you from?”他露出机智笑容,对我说:”I come from Taiwan.“听到“台湾”,我本能地有所亲近,不自觉地跟他说起了中文,他也可以用略带台湾腔的中文跟我交谈。
谈话中得知,他是台湾和约旦的混血儿,母亲是台湾人。约旦是一个很好的国家,我问他为什么要来科威特。他的回答令我至今印象深刻,他用台湾电视节目里男嘉宾的常用口气说:“因为比较好赚唉!”之后,便握手告别,他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如果需要看牙医的话,记得去找他。
在海湾地区,能够遇上台湾和约旦的混血儿的几率其实蛮小的,台湾和约旦这两个地方的人,我都接触过,对约旦人的印象,总体来说还不错,接触的台湾人就更多了。
之前,在日本遇见过几个台湾男生,他们的打扮和装束,比印象中的杀马特看起来更像日本人,在大街上穿着牛仔裤闲逛,留着黄色的染发,甚至还像日本艺人一样化妆。其实除了装束相似之外,他们的气质更类似日本人,唯一不同的是对我这个大陆人的态度,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高人一等,甚至是傲慢的态度。
我能理解这些台湾男生的表现,类似的还有澳门和香港的某些人。他们生长在一个异国文化影响强势的地方,而他们本身的血统和家庭又不属于这个异国文化圈,他们一方面没有办法与自己的原生血脉和文化传统割裂开,另一方面又受到异国文化的强力渗透。在缺乏对自身认同和文化自信的生存环境下,这群人自我的认同感产生了不自觉的变化,竟然开始自虐般地轻视甚至是仇视自己的血缘和文化,以积极融入和模仿异国文化的姿态,来逃避自己基因和文化认同的分裂感与屈辱感,类似斯德哥尔摩症状。
日本人本身也有类似的现象,二战后出生的村上春树,有人评价他 “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这一代文艺生活的缔造者,在他充斥着后殖民语境的明媚忧伤中,彰显品味的文化消费品被如数家珍地报菜名,不知道的以为他写的是美国的第五十七个州。村上首先用欧美流行文化打造了自己,再以自己作为模特进行创作……”可见某些日本人同样存在对自身文化的认同问题。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承认,再西化的日本人也无法与欧美文化完美融合,因为某人之所以为某人,一大部分源于别人如何看待你,人无法回避自身的原生属性。因此,再接近欧美流行文化的日本文学,也必定烙上日本的标签,再西化的日本人,也很难融入白人主导的好莱坞。
这似乎不再是一个有隔离的世界,人的流动和文化的交流,不再困难,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远离故土和原生文化的移民。在完全随着通婚而被同化之前,文化和身份认同的问题,是肤色和语言差异性之外,这群外来者或被殖民者的需要长期面对的问题。
而留在故土的人们,似乎也无法避免受到异国文化的冲击,甚至因此动摇原本不够牢固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自信,成为精神上的混血儿。我认为精神上的混血儿是一个中性词汇,与网路上的“精日”明显不同。
当一个人无法从本国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甚至无法全部认同或喜欢上自己的本国文化,我对他的态度是理解。人终其一生,都是在发现自我的路上找寻,无论是本国文化,还是异国文化,都是人生的一道门或者一扇窗。
最近在读远藤周作的一本书《沉默》,是讲日本天主教徒的故事,书中介绍了十七世纪一群极端贫苦的日本村民,虔诚地信奉来自欧洲的天主教,心甘情愿地为信仰献身。中国也不例外,除了道教之外,其他异国宗教也移植和融入到了中国社会,衍生出中国现有的文化版图。我想象最初那位接受佛教信仰的中国人,必定也是身边人眼中的另类,他是否也曾面临着文化的认同问题呢。
在信息获取成本大降,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当下,每个人选择自身文化需求的路径更加多元,远在重庆大山的小孩,也许最喜欢听美国迈尔尔·杰克逊的音乐。但是,强势文化在这个全球化的过程中是无情的,脆弱而原始的文化,将面临更多严峻的挑战。如果说这是优胜劣汰,倒也不无道理,但当你看过喧哗之后,空虚而迷茫的沙漠土豪们的生活状态后,你不得不忧虑,在失去自身文化之后,人们如何在历史中留下痕迹。
或许不久的将来,人类将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创造地球文化,每个人都成为了精神上的混血儿。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