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黄的麻雀停在电线上,左左右右转动脑袋,稍许之后又飞走,没有原因的。这是小镇里剪切来的画面,而这片段无限延伸茂盛的挤满了我青春的天空。
无始无终。
小时边记得奶奶常对我叹气,叹我又黄又瘦,像苦命的豆芽。奶奶脸上一道道的沟壑和堆叠的皱纹,无一不显出她的刻薄,她生平最讨厌两样东西,一样是小孩子,另一样是狗。好在,她没饿死我,好歹,她把我养大了。
爹爹大我十多岁,是被爷爷奶奶宠坏的孩子,整日和三教九流之辈鬼混在一起,偷鸡摸狗,不做正经事。爹爹常带我出入游戏厅,也带我打台球。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各色的球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显得沉闷。而我驽钝的像块木头仍是一点都没摸出门道,但我记住了黑八,台球球场上代表游戏开始和结束的黑八。
第一次见少年,他低着刺猬头,露出好看的脖颈,老班在一旁狂轰滥炸,“你以后一定是考不上高中的,现在你去搬砖都没人要你。”那时我正整理着数学作业,抬头就见他转身扯动嘴角自嘲的笑,莫名其妙的,我叫他黑八。
教室里我们隔着四五排的距离,本无交集,如果不是花贵。
花贵像是“苦豆芽”的翻版,她的皮肤是小镇暗哑潮湿的角落里难以洗净的灰黄。花贵是一种烟的名字,辛辣刺鼻,让人避而不及。凡烟成瘾,就是欲罢不能侵蚀肝脏的毒。
夏天的午后空气燥热,脑子都昏沉沉的。花贵用手工刀割破了腕上的皮肤,没出血,她显觉得不过瘾,抠吱挤巴伤口才露出少许血色。随后她惊叫起来,引起一阵骚动。随后又将文具袋里的笔一支支折断,神经质的冲四周探寻过来的眼睛吼道:“看什么看,该干啥干啥去”黑八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也是我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他。他太瘦了。抢过文具袋将折断的笔塞了进去,拉好拉链,顺着窗子扔了出去。
一脸懵的我,一脸懵的花贵。然而黑八并不准备解释什么,转身就回到了他的坐位趴着睡觉。
花贵愣着良久,冲出了教室。我已经懒得再追出去,太多次了,我都累了。可到底我是去了,不只我,所有人都去了。花贵晚自习没来,老班带着我们找遍了学校,找了三节晚自习。
我在冷暗的草丛里叫着花贵的名字,有些三心二意。黑八出现在我旁边,很小声的问:“你觉得她会去哪?”我有被吓到,抚着胸口,“不知道”。夜色掩盖,他的脸朝向阴影。一句“哦”,我听不出是否流露失望。黑八依着石柱,然后开始上演沉默。
理智告诉我说:“你要走开,快一点,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快点逃开这里。”我有听话,强忍着不露出狼狈。
花贵找到了,不过这是第二天的事了。她溜达着见门卫不在出了校园,打车回到了她的姥姥家。她神色如常,依旧哭笑,吃饭睡觉,做不完作业,埋怨老师和同学,我也就没想去过问她的生活和感受,去问一句,“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我溺在学习的海洋和生活的鸡毛里要死不活。
只是偶尔,花贵会呆愣半日,然后转头问我:“豆芽,你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我?”文字标点犹如炮弹在我耳边引燃,我停了笔,她却已然不再等我回答,将手中的柠檬茶塞在我手里,有些跳脱可爱。“豆芽,以后别吃那么多了,你都胖成球了,胳膊顶我腿粗,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喝水,女孩子还是瘦点可爱……”我打断她的话,很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回答“是”。瞳孔微怔,她又问:“你是不是对谁都那么好?”我还是很认真的回答“是”。
谦逊温和,待人有礼,我自小就习得,或出于本心,或来自教养,如今水乳交融,再难辨真假。
初中毕业,我和花贵同到县里的重点高中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黑八去了职高。明显过大的西装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那一年,少年十五岁。
人生的十字路口到处是离散,五步一短亭,十步一长亭。我一头扎进新的海,自顾自的悲喜惆怅,从此再无故人入梦。
黑八是在高三的一节晚自习找到我的,起身,座位,走到讲台,然后是长长的走廊。有人被惊扰,抬头是好奇的目光,又低下头去。我本不该记得他的面孔,如果不是我对他的例外,他本不该记得我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对花贵的偏爱。深秋的风吹来,带着凉意。黑八的脸朝向里,表情晦暗不明。他点了一只烟,烟盒上的图案混乱而纷杂。他开口:“花贵死了”,难掩惊诧,我等着他来解释。“没听说吗?你们学校家属院一女孩子从六楼跳下来。”我点点头“花贵?”“嗯”
黑八盯着烟柱上的火光一点点下移,他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我独自在栏杆边吹风,风钻进我毛线衣里,真真切切地触到我的肌肤,“好冷啊。”我嘟囔了一句,转身走进教室。
真好,一夜好眠无梦。
后来就是很后的后来了,我整日迷心于鸡蛋和西红柿的战斗,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中游刃有余。我到超市柜台结账,看到那个花花绿绿的盒子,我指给柜台小姐“帮我拿一下这个好吗?”“啊?花贵吗?”
很后的后来了,我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以为我早已忘记的细节,突兀地向上攀长,它的根须紧紧的攥进我心室的壁房。那天黑八说:“花贵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