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摩托

骄阳似火,防汛堤上空旷无人,只有一群群的蝉喊着号子,在河岸边的杨树林里,拉着呱,唠着嗑,像是这骄阳的走狗,令人生厌。

炽热的阳光像是个热得满头大汗的愣头小伙儿,嘴里哆着吸管,急不可耐地允吸着大地表面的每一处水分,这次是黄河水遭了殃。抬眼望去,黄河摊上白色的泥沙被热风卷着跟头,在半空中跌落下来,像是迷雾,像是阴霾,像是飞舞的细碎雪花。

河中央只剩下仅宽三五米的水,从空中俯瞰,像是扎着辫子的大姑娘,头顶上明晃晃的发际线,白得耀眼,窄得可怜。这样的格局,就连护堤的杨树林也没了精神,脚底下踩着发烫的泥沙,头顶上焰火般的午后阳光,让这成排的护河卫队像是丢了盔卸了甲,耷拉着脑袋,连平日里最厌烦的蝉也懒得搭理。

这时,从河堤下传来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由低到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奋力地推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脸上堆满了激动和慌乱。由于是上坡,小伙子一边用力握着车把往河堤上推,一边谨慎得用右手加着油门,对于一个摩托菜鸟,这项技术着实有点挑战性。走进一看,小伙子的脸上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召集起来,排着队砸到他黝黑的胸膛上,打湿了敞着怀的衬衣,有的砸在了地面上,扬起香菇头大小的尘土,紧接着被摩托的后轮碾压,没了踪影。

这小伙子就是那位小时候没考好被母亲罚洗衣服的二哥,这天中午趁着黄河堤上空无一人,刚好爸妈出门未归,他就把新买的摩托车骑了出来。要说二哥一点驾驶技术没有也不对,前阵子爸爸带着二哥在打谷场上练过两圈,爸爸有力的双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后座,这种放风筝式的练车当然无法满足二哥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腼腆拘谨的二哥骨子里还有一种冒险的精神,在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午后,二哥终于迈出了仿佛是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就像是阿波罗登月,就像是尼克松访华,就像是萨达姆偷了布什家的高压锅,充满着惊喜和紧张。

摩托停在了黄河堤坝上的柏油路中央,路中央一条好看的黄色分界线,顺着弯曲的堤坝伸向远方,像是一条随风飞舞的黄丝带。这条路是方圆十里规格最高的路,烈日的炙烤下,柏油的味道刺鼻辣眼,二哥全然不顾,去年过年的时候路过这里,他已经把这条路列为此次练车的绝佳地点,这次冒险前来,绝对不能扫兴而回。

二哥的手心冒汗了,不用问,他一定会说,是因为崭新的摩托车、平整的柏油路、滚烫的车座椅,冒着的都是激动人心的汗水,绝不是紧张,更不是胆怯。轰一声,二哥右脚一瞪,车子发动了,二哥刚想挂档起步,马达声戛然而止。那个年代,每一位摩托老司机,都要首先练就一只金右脚,否则连车都发动不了。就这样,蝉声、鸟鸣、风吹杨树叶的沙沙声、断断续续的马达声、夹杂着二哥次次拉拉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好不欢快。

半个小时的交响乐后,摩托车终于在有力的马达声中,轰鸣着起了势,压倒了一切凑热闹的围观者。二哥脱下衬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顺手绑在了腰间,光着膀子,用左脚挂上了前进挡,右手油门一紧,红色的摩托载着黝黑的二哥,缓慢着在柏油路上迈开了步子。

堤坝旁成排的杨树林像是被检阅的部队,行着注目礼,齐刷刷地跑到了脑后。堤坝下是一排排的房屋,隐约看到房顶上有位老太太晒着刚打下来的新麦,缠裹的小脚下还有去年中秋打下的大红枣。堤坝的斜坡上,绿草甸子上冒着五彩斑斓的野花,还没有被风吹散开的蒲公英像是刚被孩子们吹出来的肥皂泡,美得不成样子。

眼前的一切,像是在为摩托小伙儿加油呐喊,二哥先前的紧张已经完全不见,右手的油门越来越紧,车速越来越快,迎面而来的风按压着二哥的脸,风从嘴里钻进来,腮帮子鼓着,耳朵在风的撞击下,像是电风扇的叶片,飞速着打着节拍,眼皮睁不开了,耳朵听不清了,身边的蝉声、鸟鸣、风声揉在一起,周围的整个世界变得扭曲变形,二哥的身体像是一个面团,被别人揉压着,整个人的灵魂仿佛出了窍,升了天。

二哥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风卷着顶着,被摩托车推着一直飞。二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看到了前几天课堂上老师当着众人的面读了他刚刚写得一篇随笔,讲的是自己变成了诺亚,乘着方舟拯救了世界;他看到了那个午后,坐在姐姐的自行车后座上,打靶的飞机丢下的炮弹壳咣当一声砸在几米开外,他还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把差点要了命的蛋壳捡了起来;他看到了漫天飘雪的冬天,他跟着一群小伙伴冒着零下十几度的寒冷,裹着母亲用棉絮做的笨重的棉衣走在上学的路上,棉衣里还藏着一个还没有变冷变硬的馒头;他看到了姥姥家院子里那颗大枣树,一直伸到了房顶上,他抱着筐子,冲着一颗颗红透的枣子次牙咧嘴;他看到了小时候那条大黄狗,还伸着舌头,摇着尾巴,屁颠儿跟在他的身后,不用回头也知道大黄永远也不会走丢。

哐当一声巨响,把二哥的魂儿从远方拉了回来。惊慌失措间,二哥才发觉,刚才路面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与前轮来了一次亲密接触,飞快的速度把摩托车弹起来将近半米高,索性没有翻车。二哥慌忙摘了档、松了油门,把车停在了路边上,用手一摸,额头上全是冷汗。

蝉声仍旧烦人,烈日仍旧耀眼,二哥却没有了来时的激动和兴奋,他把车头一转,没精打采得推着摩托车往回走。

二哥从来没有向人提及这件往事,他和这辆红色的摩托车也再没有来过这条堤坝,但这条堤坝却不会忘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乘兴而来,轰鸣的马达声嘶叫着,穿过晴朗的天空,穿越记忆的闸门,一排排杨树林闪动着光,像一幅幅电影胶片,尘封在了那个炎热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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