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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就在住一晚吧,反正快到家了,明天再赶路!”当老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妻女都展开笑颜表示无比赞同爷爷的决定,很显然,他们都玩累了。
李吾将车子停在了镇上,找了一家旅馆,在那个年代,还习惯用“旅馆”这个词。
老父亲住一间,李吾妻女三人住一间,办完入住后,老父亲居然和前台闲聊了起来,老父亲越聊越激动,最后敲开了李吾的房门。
“爸,你饿了嘛?”李吾问。
老父亲的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这里是青梅镇,附近有个文山村,我想去看看!我年轻的时候,被调到这里的煤矿工作过十几年,有很多老朋友,不知道还在不在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想也只能看这一次了,呵呵!”父亲的笑声有点苦涩,仿佛在感慨时光的无情。
李吾既惊奇,又为父亲感到开心,父亲的意思显然是想去他说的文山村看看,虽然事先并没有这样的安排,但是对于父亲这样的要求,李吾又怎么会不满足呢?
当他告诉妻子和女儿的时候,妻女也完全能够理解,他们这个家庭对父亲都很尊重,这不仅来自于父亲退休前的官职,更来自于父亲的教育和观念。
次日。
自然醒。
最晚醒来的是女儿,所以一家人决定吃完午饭再出发,下午的阳光很慵懒,爷爷的眼神平静如水,而他们都很好奇这一路上都会遇到什么新奇的人或事?
那时候的导航还没有普及,所以车开到陌生的地方,更多是通过沿袭几千年的方式辨别方向——问路。
车轮行进的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人烟也逐渐隐去;三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记不清道路,而且天色也无情地渐渐暗了下来。
女儿发现前方有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壶,他冻得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彳亍。
李吾摇下了车窗:“小哥,请问文山村怎么走呀?”
小哥这个称呼确实没问题,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当汽车停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露出了一种惊讶的表情,毕竟那时候汽车并不多见。
不过关于李吾的问题,他却一脸茫然,可能这里很少有外人到访,他有些不知所措,爷爷见状连忙搭腔:“小伙仔,文山村咱个走呀?”他学着当地的方言讲话,小伙子立刻放下了戒备,两眼放出了光芒。
他俩开始用一种李吾似懂非懂的当地方言交流,最后小哥告诉他,自己就是文山村人,现在也要回村,而且文山村现在的村长,就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朋友,知道这件事以后,父亲开怀大笑,笑声回荡在山岭之间。
李吾提出让小哥上车,让妻女挪出一个位置,小哥却告诉父亲:“村子还没通大路,需要把车停在前面不远处的大巴停靠点,走路回村子!”
于此,一家人下了车。
在此过程中,小哥让李吾帮忙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接过电话又说了一段方言,李吾似乎能够猜到说了些什么,紧接着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朗朗笑声。
山路间天色愈来愈暗,天空还飘来一些雪籽。
李吾和妻子很担心父亲能不能走得动,便问小哥还有多少路?小哥扭过头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
不一会儿,对面就传来了火光,三个拿着火把的人牵着一头驴,很显然,这也是刚刚小哥电话里传达的内容。
他们扶着父亲坐上了驴,年幼的女儿也想骑驴,李吾则抱起了她:“乖,爸爸抱你走!”
大约沿着山路又走了将近两公里,李吾才看到了村落。
村长家的院子挤满了人,一时呼声四起,他们在用最淳朴的方式欢迎他们的到来。
李吾和妻子互相对视着彼此惊奇的眼神,此时他们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疑惑:我们家老爷子在这里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迎接他的到来!
村长站在门口,张开双手:“伯年兄,果然是你,三十年不见啦,别来无恙!”
事后李吾才知道,村长是村里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
父亲和村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屋内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是满满的菜肴,村长将父亲安排在上座,李吾和妻女也被安排着坐了下来,最后是村长和带路的小哥二人落座,家里的女眷则抱着碗在一旁吃饭,或坐或蹲。
杯中已倒满小哥皮壶里带回来的酒,村长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伯年兄,我已安排好房间,你们晚上就住这!”
李吾也心知晚上想走是不可能了,走了这么久的山路,他也确实饿了。
紧接着村长和父亲开始用方言叙旧,而李吾面对的,是小哥起身敬来的一杯又一杯酒。
他的酒量一般,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这时屋子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五六个小孩,他们围在村长的身边,村长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他的孙子。
父亲看了李吾一眼,李吾连忙掏出身上的现金,给了每个小孩20元:“没有准备红纸,给大家买糖吃!”
小朋友们开心地跳了起来,嬉闹声几乎响彻了宁静的夜空。
而李吾的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样,他连忙叫住这群小孩中年纪最大孩子,是个戴着毛线帽的男孩,又掏出十块钱:“叔叔再给你十块钱,你可以帮叔叔去买一瓶牛奶嘛?”
男孩点点头,拿着钱就走了。
李吾没等来牛奶,酒精就率先上头,然后在妻子的照料下睡着了,妻子并没有喝酒,他们也不劝女性喝酒。
次日,李吾起床后,父亲就告诉他:“村长说怎么着也要吃完午饭才可以走!”
李吾喝了一点村长家眷泡好的茶,残酒未消的他准备在村子里走一走,才出村长家的院门,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戴着毛线帽的男孩。
“他可能没有买牛奶,自己把钱收起来了!”李吾心里想着,然后苦笑一声。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有心灵感应,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男孩,男孩红扑扑的脸蛋在跑动的节奏里微微颤动,他左手拿着一瓶牛奶,右手是找回的六块钱,一并递到了李吾眼前。
李吾怔怔地望着他,这时村长从背后又出现了:“我们这个村里没有小卖部,所以小武昨天晚上去了隔壁村的小卖部,也就是你停车的那个地方,结果他去的太晚,那里的小卖部也关门了,他没办法就在那边亲戚家住了一夜,今天早上买好了才回来,当时你还没起来,他就等了一会!”
李吾整个人都震惊了,他真想给自己来一巴掌:“哎呀!我真不知道这里没有小卖部,这样,这个给你!”说话间他又掏出一张50面值的人民币,递给眼前的男孩,谁知男孩丢下找零的六块钱和牛奶撒腿就跑,李吾连忙追出了院子。
村子里的房屋都很类似,李吾追了一段路,男孩已经不见了,他观看周围的环境,发现极其类似,自己已经记不清回去的路。
他又苦笑一声,索性就随便再看看风景。
一颗粗壮的槐树下,有一间低矮的房子,墙角已经长出青苔,墙皮大片地脱落,露出整齐的红砖,房顶的瓦片上堆叠着枯叶,几只寒鸦落在房脊上,时不时发出一阵凄冷的呼鸣。
李吾走到了近前,窗户上也落满了灰尘,出于好奇心,他轻轻敲了敲窗户,俯下身子探头朝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
窗户在内部遭到了猛烈的锤击,李吾看到一张模糊,狰狞,披头散发的女人脸庞,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脸,李吾吓得连退几步,面色煞白,冷汗从鬓角微颤的皮肤渗出。
窗户的锤击声越来越激烈,伴着女人的嘶吼声也愈发的激烈,李吾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悲绝的呼喊,但他还未从惊吓中平复过来,一时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电话那头传来妻子催促的声音:“你去哪里了?回来吃饭了,吃完饭该回去了!”
电话才挂断,背后传来小哥的声音:“她是个隔壁家的傻媳妇,精神不太正常,一个人住这里,吓到你了吧?实在不好意思!”
此时女人的呼喊声依然未停,只是越来越声嘶力竭。
李吾怀着忐忑的心绪,跟着小哥回到了村长家。
原来村长家离得很近,近到应该可以听见刚刚的呼喊声,村长又给他解释了一遍,这也证实了他方才的猜想。
午饭在院子里,今天没有风,而且院子里生起了火,所以显得并不冷。
李吾此刻才观察到,院子里的桌椅全是不配套的家具拼凑起来的,大部分都掉了漆,显得七零八落。桌上依旧是满满一桌菜,甚至没有摆下碗筷的空地。
李吾和小哥坐下来,宴席就开始了。
桌上的人还是昨天一样,除了李吾一家四口,就是村长和小哥,不过今天留了一个空位,不知道是留给谁的?李吾也没特意问。
“菜来了!”
李吾坐的地方是“上菜口”,听到声音他立马回头,家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眷端着一大盘菜朝他走了过来,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李吾。
李吾连忙伸出双手接菜,在此过程中,她的眼神从未离开过李吾的眼睛。
菜过手都一瞬间,李吾的手触碰到了碗底的纸块,他下意识地藏在手心,然后将菜放在了桌上。
由于两人的眼神交流,导致手上不稳,碗里由此溅了一点汤汁,这也让村长用方言骂了这女人一句,李吾虽然听不懂,但能够感知到语气的恶劣程度。
女人退了下去,李吾握着手心的纸块,已经无心吃桌上的菜。
“失陪一下,我去一下厕所!”李吾站起身。
简陋的厕所,不分男女,只有一块类似竹席的东西遮挡,李吾在门口喊了一声,确认没有人他就进去了。
他张开那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掌心,小心翼翼打开折叠的纸块,摊开不过手掌大小的纸片上,赫然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救我!
李吾的全身都在发麻,他联想起刚刚矮房里呼喊的女人,结合纸片上的这两个字。他的脑海里蹦出了四个字——妇女拐卖。
报警吗?
要不要现在报警?
虽然他的内心还在挣扎,但手已经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上了“110”三个数字,只要按下拨通键,应该就可以联系警察。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在混乱的大脑中理出一些思绪,手机还握在手中,他在厕所里陷入了镇静的思考。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妻子和女儿,想到了如果报警可能触发的后果。
最终,他选择将手机揣进裤兜,佯装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厕所。
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刚刚桌上那个空位上坐着一个人,村长连忙向李吾介绍:“这是这片行政村落群负责的派出所二把手,王警官!”李吾连忙起身伸手:“幸会,王警官,幸会!”
坐下来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很显然,王警官算是公家的代表。
由于开车不便喝酒,随后他便很少说话。父亲,村长和王警官则聊的不亦乐乎,直到饭局结束,尽欢而散。
送走了王警官,李吾突然问小哥:“老弟你多大年纪了?想不想出去找个活干,我可以帮你介绍!”
小哥露出了朴实的笑容:“想是想,但我这没文凭,也没有人要我!”
李吾也笑了:“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谁说没文凭就没人要呀!”
听了这话,小哥转头看向村长,眼神里似乎有一股渴望。
村长笑了:“这是我三弟家的小儿子,三弟夫妻走得都早,这孩子一直跟着我,我也希望他出去闯一闯,年轻人哪能一直待在农村呐!”
得到村长的允许,小哥展开笑容,李吾也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就要去收拾行李,我等你!”
傍晚。
橘红色的夕阳平铺在乡间小路上,小哥带着他们走出了村庄,也就是这个时候,李吾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吴庆有,于是改口喊他小吴。
当小吴带着他们走到隔壁村的大巴停靠点,李吾上了车,握住方向盘发动汽车后,久悬的心才如巨石落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种感觉是如此地踏实。
车子比平常开得快,在弯弯曲曲地小路上穿行,最终驶出了层层山峦。
绚烂的霓虹,往来的车流。
这是小吴从未见过的场景。
一路上,他也在幻想命运的无数种可能性。
晚上九点钟。
李吾先将家人送了回去,然后独自驱车带小吴去吃了点东西。
饭桌前。
小吴在狼吞虎咽,显然,他确实饿了。
李吾则浅浅地吃了一点,然后等着他,他无意地点燃一根烟,又时不时望向窗外,脸上略有一丝踌躇的神情。
“你吃好了?”李吾问的时候,小吴正放下筷子。
小吴点点头,又打了个嗝。
李吾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字条,递到了小吴面前,铅笔写成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映入了小吴的眼帘,他是识字的,但他丝毫不感觉震惊,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轻松地笑问道:“这是我伯家的女人给你的?”
这种镇静的反应,让李吾不知所措,他点点头:“是的,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嘛?还有那个关在屋子里的疯女人!”
小吴点点头:“你应该猜到的吧,她们都是买来的,对你来说,可能难以想象!”
他突然发现小吴的回答既冷静,又不怯场。
李吾捻灭了手中的烟,叹了口气道:“为什么要买?可以说嘛?”
他想到小吴可能不会回答他,可小吴的感觉始终很轻松:“其实很简单,我们那地方那么穷,不买谁愿意嫁过来呢?”
李吾略作沉吟,追问:“包括关在矮房子里的那个疯女人?”
小吴点了点头道:“她比较便宜,原因就是因为她是傻子,只要8000块!”
李吾的心已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几乎是骂了出来:“这是犯法的,你们知道嘛?犯法!”
小吴停顿了一小会,他并没有被李吾吓到,而是在提醒他小点声,然后低声道:“你见到的那个二把手警官,他们都知道的,他们很多也都是本地人,如果把人带走了,那就是断人家的香火,所以这方面大家都很团结,一般来说他们是带不走人的。另外,买一个媳妇几乎要花掉所有的钱,他们都会舍命的,你是城里人,你或许不懂……”
李吾手扶着桌子,低着头,苦笑了一声,良久,才抬头看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如果你的姐妹被抓走,你会怎么想?”
小吴的语气依旧那么平静:“我有一个姐姐,家里为了我哥哥娶亲让她去换亲了,在我们那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会被换亲!”
李吾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眼神和那个疯女人的呼喊,他在责怪自己的懦弱。
“你没有打算帮我找工作对吧?路上我也一直再想,你为什么会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呢?我一直没想通,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情!”小吴试探性的问。
李吾憋回了眼泪,摇摇头道:“我还是会帮你找工作的,但我希望你告诉我她们的名字,尤其是写这张字条的女人和那个关在矮房里的女人,我不会报警,但我想有没有可能联系上她们的家人!”
小吴找他要了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道:“城里买来的媳妇,清醒后都会哭闹,这是避免不了的,严重的还会撞墙,把自己弄的伤痕累累,对于这种现象,通常都是绑起来饿几顿就老实了,也有一直不死心的,想各种办法逃走的,但是等她们有孩子以后,就好了……”
李吾没有说话,而是又点燃了一支烟。
第二天,李吾如约给小吴找了个工作。
周末,他约了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吃饭,告知了此事希望寻求帮助。朋友却告诉他,这种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因为没有确切证据,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警方是不会出警的。
酒后,这个朋友又给他说了一段话:“我还见过有一些被拐卖的女孩子,她们本身就是被父母卖出去的,还有一些被救出来了,舍不得孩子又回去的……”
李吾理解了,这件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半年后。
派出所朋友通过短信告诉他,年中上面开展了打黑打非工作,文山村救出了四个女人,分别叫什么名字,但李吾却不知道那两个女人的名字,所以此刻知道名字也没有了意义。
李吾想看一下照片,朋友告诉他照片是保密文件,没有办法看。
李吾放下了手机,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
他好希望被救出的四个女人中,有那个塞纸条的女人和那个关在矮房子里疯女人。
“一定会的!”
他默念着。
2023年12月23日於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