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子
太阳偏过村头老榆树,像一个大蛋要掉进上面的老鸹窝里。老鸹窝里趴着一只老鸹,趴很久了,它一定是雌的,在生蛋。还有一只一直旋在窝周围,时而在纵横交错的枝上栖着,时而跳来跳去,飞去飞回。它一定是雄的了。
老榆树下是三间低矮的老屋,老屋里住着一位年近古稀的鳏寡老妪。大家都叫老妪苏老太。陪伴苏老太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花猫除了觅食捉老鼠几乎寸步不离苏老太。
苏老太腿不好,月子里做下的病,四十几岁就疼弯了,双腿合拢起来是一个大零。到了五十多岁,她上炕下地也费劲了,她就愈来愈不大出屋。不出屋也闲不住,就帮两个儿媳妇儿做做针线;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突然有一天,苏老头被车撞了,撞死了,苏老太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针孔了,戴上老花镜也一抹糊。她也不爱做活计了,开始一天一天坐在窗前,看那棵老榆树,看老榆树上的老鸹窝。
都说老鸹懂得反哺,这棵老榆树上一直都有老鸹窝,几十年了,年年都有新雏在这里长大飞走,苏老太还没捕捉到过一次老鸹反哺的情形呢。如今她很期待看一回。
未时一过, 前院两个儿子家又是几乎同时升起炊烟,炊烟横冲直撞扑到树上,呛得老鸹不得不暂时飞离。苏老太的视线也从大榆树上移下来了,水渍渍的眼神开始看向两个儿子家的后窗。 再过一会儿,她开始不时地看自家那扇虚掩的快散架子的木头大门。
满树都是榆树钱儿的一天,老儿子苏武端来一碗白米饭和酸菜汤送过来,不等苏老太动筷儿,老儿子就又提归伙一事。归我大哥得了,我谈好几个人了,人一听说还要伺候你,就头摇一百个劲儿。
苏老太眼泪掉进酸菜汤里,酸菜汤起了涟漪。
苏老太放下筷子向前推推白米饭,叫苏武去和他哥苏文好好商议。苏武向苏老太甩一个冷笑,起身走了。
苏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苏文,老儿子苏武。哥俩都住在苏老太的前院,六间砖房是苏老头为哥俩娶媳妇早早就盖好的。六间房两头开门,东大西小,哥俩各三间,院子大门共用,一眼小洋井共用。哥俩也一家亲着呢,无论谁家做好吃的,都一块吃,当然更不忘二位高堂。二十年,婆媳妯娌从没红过脸儿。
有句不吉利话叫好景不长,还就没个破法。它袅袅悄悄就找来苏家,苏家一直平静如水的日子起波澜了。前年,向来蔫声蔫语被称过日子把家虎的苏武媳妇儿去宾馆做清洁工,仨月后,竟和一个外地男人跑了,扔下苏武和十六岁的儿子。苏武颓废了,没心情理家了。苏老太每天拄着拐棍儿蹒跚挪着步子来给儿孙送饭,大儿媳妇儿见了就拿一对蛇眼剜她,还指着她脑门儿训,看来这是指那院养老了。
大儿媳妇儿回头就闹苏文划分院子,各走各门儿。苏文最习惯听老婆话,第二天,就和两个儿子垒起院墙,从此两家人走碰头互不搭言。
女人家心窄,两个儿子成了仇家,加上苏武的妻离子散,苏老太整日愁眉不展,身体也病歪歪。这日苏老头劝,儿大不由娘,随他们去吧。我也看透了,没一个养爷子,但求我老硬梆梆的,要是真到不行那天,咱俩最好一块腿一蹬眼一闭去阴曹地府。吃饭,吃完饭我去集上给你买药再给你买点好吃的。苏老太说,买啥好吃的,老花钱。苏老头道,留钱给谁?
这是一个风冷霜浓的秋天。苏老头赶集回来,见路对面有一个五升容量的可口可乐空瓶子在一堆落叶中滚来滚去,想着能卖两毛钱呢,就过马路去捡,结果被一辆载着老牛的汽车撞飞起来,落地又被牛车从身上碾压过去。很惨,面目全非,人成了肉饼。给苏老太买的药和水果撒落一地。
六十五岁的苏老头,人生之路本该还有一大截子,结果就这样被剪辑了。
肇事方提出私了,协商后赔给苏家五十万元抚恤金。
苏老头大概是上天派来为苏家做贡献的专员。他生前扛过大包,收过废品,年年冬季卖糖葫芦,夏季卖冰棍儿,攒下的钱呢,都给两个儿子成家立业了,临了,连死都为家人赚下一笔后路。
五十万可不是小数目,苏老太成了“富婆”。钱一到手,大儿子苏文一脸沉痛的表情和苏老太说,好好发丧我爸吧!这事儿我来张罗。
苏武对此一言不发。他背后和亲友们说,他力不从心。
苏武靠边儿站似乎正中苏文下怀。对此他表示毫无争议。可仍然免不了老亲少友们在背后打赌,说苏文再打这笔抚恤金的算盘,不信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如今凡是来吊唁的人没有一个掖下夹捆烧纸的了,那个风气早被尘封成了历史背景。大家来之前就准备好礼份子钱,当事人也早早指派个文笔不错的人给写礼。
苏老太的兄弟姐妹个个备下厚礼,每人一千。她们还碰头商讨,说这钱不写礼,给大姐。苏文给张罗办这档丧事儿摆明一为收钱,二想拿自己办丧事儿为由向大姐靠拢。他能给大姐养老送终可以,这笔钱必须做刀把,早早哄到手大姐就悬被一脚踢出门,不踢出门也不会得烟抽。咱把钱给她,省得伸手冲人要,大姐夫拿命换来这钱,大姐没法花!
意见也不统一。
有的就说,不分给苏武点是那么回事嘛,都是儿子。
有的就又说了,哼,冲这架势就是想独吞,给就得唧唧。
有人接茬了,所以,大姐老实巴交的,谁硬气从谁,最后就得乌鸦闪蛋。
外甥是亲外甥,看着长大,一撅屁股都知道要拉要尿。丧事大操大办了三天,苏老太的弟兄姊妹,得方便就呛呛。主意都出的骄傲着呢,就等最后和苏老太通光。
三天后的寅时一刻,苏老头正式与人间彻底绝别。
当天,趁老亲少友们还没走,大儿媳妇就找一位有头有脸的家族长者来为苏老太张罗归火一事。赶巧,苏家弟兄姊妹正每人举着一沓钱往苏老太手塞。苏老太推让不要,弟兄姊妹就给她亮出后路道出成破厉害。
大儿媳妇当即变了脸,唱川剧的似的。蛇眼睛一翻说,丧事是她出钱办的,礼钱就该归她。苏老太也觉得这话十分言之有理,就把怀里的钱抓巴起来举向大儿媳妇。苏老太二妹子手快,一把拦住唤着外甥媳妇小名儿,大兰子,这是我们给你婆婆的。大兰子说,你们来不随礼啥意思?你家嫁闺女娶媳妇儿,我们可哪档都随了。二姨婆道,你随我们的礼,等你家娶媳妇儿嫁闺女生孩子我加倍还你,这回不行,你公公死的忒叫你婆婆心不好受,这钱你别争。大兰子手一伸,做个罢了的手势,好,那老太太从今往后与我无关,爱哪儿哪儿去。
这人是不是傻,粗处不算细处算。有人心里说。这时苏武开口了,那就跟我吧,好歹老太太也能给她老孙子做口饭吃。
大兰子炸庙了。听听,感情是让去你那当老妈子。好,话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五十万得三人三十一,不,孙子辈儿也得有份儿。
大兰子的高音儿要掀房巴了。
苏武“噌”的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撸胳膊挽袖直指大兰子脑门儿:你不要脸。拿仨孩子对我一个孩子?是你说老太太今后与你无关。这钱,谁养归谁。
大兰子眼睛立时红了,蛇眼瞪成两个血桃,接着二人大打出手。苏老太被撕打场景吓得哆嗦不止,忙把颤抖的手伸向怀。
她的三妹看见了,这是要掏五十万的折子。三妹一把制止并则令弟兄姊妹快叫车,连大姐也一块拉走。
在场的人都心领神会,此时若不把苏老太弄走,五十万铁铁转头就得被拿下。
大兰子一见姨婆舅公这是要替老太太当家呀!于是她骂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三姨婆操手要扇她,苏文摸起铁锹横在三姨面前,那铁锹的刃雪白锋亮,鲁智深的禅杖似的。三姨不信外甥会对亲姨动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外甥鼻子骂他“大牲口”,苏文就真抡起来要砍,苏家弟兄姊妹见势不妙,忙拉上三姨和大姐上车跑了。
整个过程,苏武一直做看客。
他或许在心里骂苏文两口子这样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呢。
路上,苏家弟兄姊妹口吻一致的冲苏老太说,归苏文你可就有气受了,这两口子就是两条狼。
那么如今看来苏老太就只能归苏武了!
苏家弟兄姊妹又一口否了,倒没说苏武也是狼,他们是为苏武续弦考虑。
本来就带那么大个儿子,你再去,谁肯来这家?
那么钱呢?五十万难道苏老太要带到棺材里也不给俩儿子一分?
苏老太的二妹给大姐规划,去律师事务所立遗嘱,老屋归哥俩。
苏老太问,我住哪儿?总不能去你们几家轮官马吧?
二妹说,拿这钱去养老院,剩下的到时候去掉发丧你的哥俩再二一添做五。
苏老太哭了,说有儿子为啥要去养老院。
主意听来倒蛮好,可苏老太说啥不去养老院。弟兄姊妹们没辙了,只能告诫苏老太,无论如何要把钱经管好,撒鹰你就是臭肉。
苏老太在弟兄姊妹们家住到冬底。这天,苏老太悄悄踏上客车回家了。
一群老鸹在老榆树上叫啊跳啊,老榆树的枝呀杈呀都跟着颤动,它们是向苏老太问候,欢迎她回来。大榆树上又多了一个老鸹窝,在寒冷萧条的冬天,那世界依旧繁华。苏老太还发现,那个旧巢里趴着一只老鸹。它不叫,无论树枝怎么摇晃它也不飞出窝。
它老啦!苏老太自言自语。
突然,苏老太看到从蓝天那头飞回一只老鸹。它直奔老巢,收了翅膀便急忙把口中衔着的食送进那只老鸹嘴里!
终于看到了乌鸦反哺,苏老太倒心如止水了。唉!老鸹是老鸹,人是人。人都不学人,还学什么老鸹!
院子里雪很厚,上面有老鼠的脚印也有人的脚印。谁来过呢?苏老太打开锁一进屋,惊了。屋内很零乱,被人翻弄了。苏老头生前置办的豆油大米白面不见了,柜盖敞着,再看窗户,栓坏掉了。
这时苏文来了,问,钱你揣在身上干啥,拉拉丢了呢?
苏武也来了,道,你这样,那钱你先分给我们哥俩一人十万,剩下的,你归谁就全给谁,但得一管到底。
大兰子来了,说,不行,一家十五万,不,二十万。
苏老太水渍渍的眼睛溢出两汩泪水。半晌,她说,我回来本打算把钱都给你们分了,然后找根麻绳吊死,可现在不了。
她甩把鼻涕再说。这样,念在你们是我儿,我一人给你们十万。
苏文苏武似乎良心发现了,都泪目婆娑。谁知道会不会是鳄鱼的眼泪呢?
傍晚。苏老太去后院叫来那位家族长者为证,分给苏文苏武每人十万。
由于已是腊月,空了一冬的老屋冷的无法容身,第二天,苏老太搭上最早一班客车去了三妹家。
一进屋,她和三妹说要把剩下的钱给出去,但不知道咋给法。三妹一听明白了,苏老太是要捐献,同时她发现大姐苏老太情绪上不大对劲儿,就忙给弟兄姊妹打电话,弟兄姊妹很快都来了。
弟兄姊妹没一个人埋怨苏老太给儿子苏文苏武分钱了,他们只是都安慰她捐献一事得等年后再说。
这个年,她真在弟兄姊妹们家轮官马了。
正月十五,苏文苏武突然一块来接苏老太了。亲姨娘舅都懵了,说太阳咋打西边出来啦!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兄弟,怎么就合臂了呢?
姨,我错了。先把我妈接回去住我那里,等天暖和,她爱回去住就回去住,不过吃我管。苏文说。
舅,我错了。还是那句话,我妈要是跟我,我还养,不过不用她做一顿饭。苏武说。
姨,舅,放心吧,我和大兰都知道错了,咋的我们都没意见。苏文说。
苏老太是被大孙子开车来接走的。走时苏老太脸上乐开了花。然而她的弟兄姊妹们并不乐观。他们无一会相信两个外甥真心悔过,不是打苏老太钱的主意。
不好的预测几乎都会命中结果。二十天后,有消息直撞苏老太弟兄姊妹们的耳膜,苏文苏武用苏老太的钱在自家前院各自又盖起了三间砖房,装修不亚于城市的楼。三十万块钱的名头是借,还付利息。但利息不做钱,是哥俩轮官马给苏老太送饭。
榆树钱儿开始落了,哗哗的,下大雪似的。大儿子苏文来了,他没有给苏老太端来白米饭酸菜汤,他是双手插兜来的。
一进门,他说,我不是你儿子了,今后一切都不要找我,包括死了扛灵头幡摔丧盆子。人你孙子未过门儿的媳妇儿说了,有你这带拉肉,人绝不进这家门。
苏文说完就走了。
苏老太肚子咕噜噜叫了,她饿了。她只在昨天下午吃了一碗邻居送来的大碴子粥。花猫被咕噜咕噜的叫声惊走了。不久,叼着一只小老鼠回来了。它把小老鼠放在苏老太跟前,然后趴在一旁冲苏老太瞄瞄叫。
苏老太抱起花猫摩挲着,望着大榆树喃喃自语,秋黄了;冬白了;榆树钱儿可甜了……
这会儿,大榆树上没有老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