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养在深闺
我一直相信,姜国是天底下最美的国度,和平宁静;我的父王和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善良慈祥;我的王兄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俊朗多艺,且疼我。我在幸福中长大,我的世界一片澄明。
因此,我最喜欢蓝色。我觉得蓝色是最干净透彻的颜色。我也最喜欢晴天。晴天的时候,天空是那么的蓝,亮闪闪,水盈盈的。大海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云层涌过来时,我把它们想象成海上的波浪,变幻交替着、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推向无穷远。
在无穷远的蓝色仰望里,我常常会忘了自己是谁。
不过,我没有看过大海。王兄说有一天他会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跟我一起去找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岛,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我多么渴望这一天的到来。但是,我知道,这一天不会到来了。父王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昨天已经下诏宣布王兄为继承人。我知道,从此王兄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王兄了,他的肩膀上已经担起了他的子民。大道理我懂,我真的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依然很难过。没有人来安慰我,他们都在金殿里庆祝着。他们还宴请了周边许多国家的使者,在吃喝,在恭维,在做着种种无聊的事,似乎为人之王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讨厌这种场合。我只喜欢一个人靠着窗棂静静地看天。我住的衔月楼是王宫中最高的楼。在高楼上,在晴天旷阔的风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感忽然就抓住了我。
“葵儿!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了?”当我正陷在莫名其妙的悲哀中的时候,王兄忽然推开了门。
我很意外,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在金殿接受众人的恭贺吗?王兄笑道:“诸国使者们都在欣赏母后的刺绣呢!没空理我。葵儿,你看这个,喜不喜欢?”
我接过王兄递过来雕花木盒,懒懒地放在桌子上,不想打开。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金玉首饰。
“你快看看嘛!”他催促着,眼里闪着孩子般兴奋的光彩。我不能拒绝这样的光彩,于是将木盒轻轻打开,一片柔和的蓝光从盒子里流泻了出来。
王兄将盒中的物品捧起,如水一般摊开,竟然是一条浅蓝色的广袖流仙裙。我早就想要一条这样的裙了,私底下自己画过好几张样图,可是总觉得不是这里不满意就是那里不满意。
王兄道:“快试试!这是我亲自设计的呢!” 哪里还用试!王兄亲自给我设计的衣服,一定是最好的。我将衣服换上,纤秾合度,广袖如云。
“真美!”王兄道:“穿上这衣服来一段流云舞,全国百姓都会被你迷死了!”
我转了一圈,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是一只轻灵的燕子。 王兄又道:“一会就要正式开宴了,你穿着这衣服亲自领舞,父王母后一定很高兴!”
在列国面前献舞,我有点不愿意。可是王兄那么兴致勃勃,我的“不”字实在说不出口。我默默点头,吩咐侍女打了水来,好好梳洗了一番。王兄亲自给我匀开胭脂,给我画眉,给我插上白玉芙蓉簪。
他拿剑粗糙的手在我脸上鬓间那么温柔。 如果我知道我这一去将给姜国带来覆国的灾难,我宁愿在这最幸福的时刻就死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我蓝色的宁静将成为定格,我怎么能知道我将成为姜国留下的最后一抹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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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倾国之舞
“流云”是王兄为专门我写的曲子。他说我舞起来如流水潺潺,如行云渺渺。我总笑他乱比喻,我是人,怎么可能似水如云的,那都是些不成形的东西,说散就散的。
而此时,似水的是琴,如云的是箫,钟磬的余响就是湛蓝的晴空。水云缥缈间我舒广袖,飞雪绡,低腰回眸之间,我看到父王母后颔首的微笑,也看到王兄发亮的眼睛。我美滋滋的,一个微笑就从心底蔓延到了眉梢。
我感觉到另一双陌生的眼睛也在盯着我,也发着光。如果王兄的目光如太阳般温暖,那这一双眼睛的光就如同狼眼的兽光,在幽暗的王宫大殿里闪烁不定,让人发冷。我的笑容就这样被冻住了,放不出,收不回。
一曲既终,父王要留我一起入宴,我一语不发低头走了。父王哈哈大笑对客人们说:“娇生惯养惯了,害羞呢!各位不要见怪!”
退到后殿,我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王兄追出来递给我一碗“捣珍”,我接过来,吃了几口,觉不出什么味道。王兄奇道:“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啊,怎么都吃到皱眉了?”
说着自己尝了一口:“没有什么不妥啊?” 牛肉做的“捣珍”红红黑黑,多汁多酱,平时看着很开胃,但此刻,牛肉淡淡的血腥味让我想起大殿中那双狼一般的眼睛。
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也不想知道那是谁,但我不得不知道那是谁。那是杨国的太子,歧非。
歧非很快就着人来提亲了。母后来跟我商量,我什么都不说,转身哭了。寂静的王宫里,我的哭声那么刺耳。
人生中有无数的“偶然”,有的一闪而逝,水过无痕;有的却能改变人的一生,不,是改变很多人的生生世世。比如我的,比如王兄的,比如那许多我从不认识也不会认识的人们。我不知道这偶然的一舞,将成为我永生的疼痛。
父王拒绝了求亲,说我年纪尚小,不舍将我远嫁。其实,我已经不小了,我今年十六。母后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生下了她的长子,我的王兄。据说王兄出生的时候,空中风云汇聚,日月黯然。一声巨雷过后,耀眼的银光笼罩了整个王宫。在这光芒里,王兄出生了。于是传说中,王兄便成了天神投胎。王兄总是哈哈一笑,道:“我是天神?天都不信啊!”
不管天信不信,反正我信,我相信王兄绝不是凡夫俗子。他那么完美,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艺术品。他风趣,他细腻,他英武,他什么都懂,他甚至比母后和父王更关心我。因此,我不要出嫁,我不想离开王兄。即便是非嫁不可,我宁愿嫁给宫里的侍卫,只要我还能时时看见王兄和——和我将来的嫂子。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真的。
其实杨国并不远,就在邻边。据说他们与鲁国和楚国都着通婚之好,能看上我这小国的公主,实在是给足了面子。然而就是这天大的面子,父王竟然不受,几次使者来访,都以重礼打发了回去。小国的“重礼”在他们眼里到底不足份量,没多久,杨国便出了重兵,将姜国包围了起来。
父王和王兄在大声地争执着。王兄说:父王有病在身,不可亲征!父王说,你是国之储君,岂能涉险?
眼看二人动了真怒,我跑出来,跪在了父兄脚下。
“我愿意嫁去杨国。”我说。
王兄将我扶起,道:“葵儿,别傻了。不嫁,是出兵的借口;嫁,你便是人质。杨国垂涎我国已久,来犯是迟早的事!”
我含泪望向父王,父王点头不语。 蓝色的天空黯淡了,杀戮就在眼前。我仿佛听到百姓的哭喊声,仿佛看到将士的鲜血溅上了姜国的旗杆,仿佛看到有风吹过旷野,天地还原成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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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山社稷 母后未嫁时,是姜国有名的绣女。也不仅仅是姜国,周围的国家都知道母后的大名,人们以能得到母后的绣品为荣。父王就是因为爱上了母后绣的那一幅“竹林浣女”图而爱上了她。母后嫁后,便绣得少了,她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照顾我和王兄上。她偶尔流出民间的绣品更是价值连城。
在那一场盛筵中,我的偶然出场,改变了姜国的命运,可是之前母后绣品的出场,也带给了我们一丝希望。齐国的国君就在那时候看中了母后的手艺。
一日,齐国使者带来了齐王的亲函,说是若母后若能在一月之内绣成《江山社稷图》,便愿意出兵助姜国退敌。母后大喜,连夜遣人架起一个巨大的绣架,备好白绢,就要动针。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王流泪,他一直都是铁一般的汉子。可是,他看着母后喜滋滋忙碌的背影,却哭了。母后那么瘦弱,齐国送来的画样却是那样的巨大,镌刻在密室的墙上,就是一片真正的江山。江山起伏,湖海浩淼,气势如虎,齐国的野心在巨大画幅的笔墨线条中若隐若现。
我是多么懊悔自己以前没有好好跟着母亲学刺绣!我把那么多大好的时光浪费在了发呆里。这时候,我只能默默地帮母后穿针,把那七彩的丝线穿在银针上,一字排开,供母后挑选颜色,然后看着她一针针,一线线,穿梭成一片斑斓的山水天下。
母后在宫里日夜赶针,父王也终于披上了铠甲。齐国如约出兵,前来相助。为了爱人而战的男人是勇猛的。病中的父亲在齐军的帮助下,一鼓作气将来犯的杨国军队逐到了城外百里之遥的地方。为了让母亲专心刺绣,父王在城外扎营,亲自镇守。王兄则日夜巡在城墙之上,外望父亲,内守百姓,也守着我和母后。
日月的交替中,母后的银针折断了一根又一根,细嫩的手指也被细细的丝线勒出了血。但是她没有包扎,害怕臃肿的包扎会影响手指的灵活和下针的准确,她只在手边放了一方丝帕,有血渗出来,便在丝帕上擦掉,然后继续绣。
刺绣不是画画,长长的线条可以潇洒地一带而过。密密的针脚里,时间与艰辛不都着痕迹。母后低头俯在绣架上,我看见她雪白光滑的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我不敢帮她擦,唯恐惊扰了她。我的心被罪恶感吞噬着。王兄说索嫁是借口,真的吗?真的不怪我吗?天空响起了闷雷,要下雨了。
母后终于停了针。我赶紧凑上去:“母后,要什么颜色的线?我帮你取。”母后没有说话,只冲我虚弱地笑笑便倒在了绣架之上。绣架翻了,银针坠地无声。
母后病倒了,昏昏沉沉的辗转中一直呼唤着父王的名字。黑灰的天空下,百里外的军营中 ,父王也在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吧?我的离儿。父王平时就是这样叫母后的。王兄有时候也学他,叫我“我的葵儿”,于是我们两个一起哈哈大笑。 我将母亲拭血的帕子托人带给了王兄,然后召集了全国手最巧的绣女,带领她们瞒着母后继续完成绣品。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我们不顾一切地飞针走线。
这间密室,是王兄跟我一起玩耍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我们曾在这里发现一卷羊皮拓片,里面记载着什么,王兄不让我看,也没有交给父王,他说:“这又不是好东西。希望我们用不上。万一……” 万一什么呢?他不肯再说。
在密室赶工的时候,我常常会走神去想,王兄拿走的羊皮拓片底是什么呢? 四、亡 国 王兄回到了宫里。他顾不上看我,只看了看昏迷的母后,便匆匆进了铸剑厅,还留下了整整一队的侍卫把守着门口。我要跟着进去,却被侍卫挡在了门外。
我对铸剑没有一点兴趣。很多天以前,这里就已经被侍卫重重把守了,我也懒得管。但现在不同,王兄脸上的慎重让我不得不好奇。可他不让我进去,更不我透漏半字。从小到大,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他这样决绝,我很伤心。我靠在铸剑厅走廊的墙壁上,低头发呆。
守门的侍卫队长一点也不怜悯我,连多一刻的停留都不让,竟然毫不留情地将我赶走。胆子太大了!我很想发脾气,但是没有。侍卫们脸上写满疲惫,那让我心痛。
隐隐约约中,我觉这得跟王兄在密室里取来的羊皮拓片有关。趁王兄还在铸剑厅忙碌,我悄悄溜进了他的房间。我毫不费力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我兴奋地展开——接着又泄了气——那是来自上古的文字,我根本就看不懂。就在我团团转的时候,王兄进来了。他从我的手上将拓片拿走,看着我的眼睛,道:“葵儿,答应我,不要管我的事,好吗?”
他竟然要我不要管他的事,我顿时泪如雨下。王兄只是拍拍我的肩,便转身走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毅然地从我面前离去过。我觉得一切都空荡荡起来。空荡荡的王宫,空荡荡的心。
我游魂一般走来走去,不知何去何往。在花园里,我忽然看到两个方士打扮的人,于是低头转身回避。
那两位方士边走边小声议论着:“太子要铸的那柄魔剑,我看悬得很。那是需要生人之血的呀!太子向来慈悲,怎么可能找活人殉剑?”
另一人道:“找也没用,普通人的血是不行的。据那羊皮古卷记载,这魔剑若要大成,须得以姜氏王族之血来殉才行。听说太子还有一个亲妹妹,其实,处女之血才是最好的。只是太子坚决不同意。我看,太子是想亲自殉剑,然后将剑交与姜王……”
两位方士走远了,我立在原地,被抽掉了灵魂似的,再也没有力气移步。原来如此。
一个侍女飞奔而来:“公主!不好了,王后,王后……”仕女跑得太急,未到我跟前已经一摔倒地。我慢慢走上前将她扶起来:“母后怎么了?”
侍女哭道:“王后只怕不行了。公主,快去看看吧!”
我只觉轻飘飘的,就像漂浮在水中一样。母后的脸白得如同她刺绣用的白绢,在我的眼中浮浮沉沉,时远时近。她喘息着,呼唤着,灼热着。我握着她灼热的手,直到它们变得冰冷。我没有眼泪,我甚至一点都不悲伤,母后终于解脱了。只是,她为什么还睁着眼睛?她在等父王吗? 王兄在母后的房外重重跪下,沉重的啜泣声让我透不过气来。
母后去世的消息,我们一直封锁着,不让父王知道,不让齐国知道。我带着绣女们更加努力地赶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刺绣不是“赶”出来的。母后在世的时,那一针一线的优雅和淡定,才是她刺绣绝世无双的根本。
当我终于如期将“江山社稷图”的绣品从幽暗的密室捧到阳光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已经迟了。
《江山社稷图》一分为二。一边是母后光彩熠熠的遗作,大气而充满生机;一边我带着绣女们的效颦之作,黯淡无光,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灵韵。我傻眼了,齐国使者怒了。他说:“你们可以拖延,但是你们不可以敷衍。请你们的王后出来。”
我的心一沉再沉。王后,再也出不来了。姜国曾经名动天下的刺绣,永远消失了。齐国使者拂袖而去。我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军营中传来父王泣血的呼唤:“离儿!等我,我来了!”
父王战死的消息是跟杨国大军一起到达王宫的。那时,王兄还在铸剑厅做最后的努力,并不知道姜国已被攻破,我们的军队已然全部覆没。曾经绕歌飞舞的大殿里,如今寂静空旷,只剩下我一个人与杨国太子岐非对峙着。他冷冷注视着我,我也冷冷注视着他。
这时,铸剑厅里传来一阵欢呼。岐非大笑:“你们的人已经吓傻了,死到临头还如此放纵。哈哈哈!只要你跟我走,我便饶他们不死!” 我深深呼吸,然后向他盈盈下拜:“太子稍候,龙葵更衣就来。” 岐非欣然应允。
我回衔月楼换上王兄所赠的广袖流仙裙,却并没有去找岐非,而是向铸剑房奔去。